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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转过头,是安抚司的干办公事。 宋慈说:何事? 干办公事说:大食商人被劫杀,金银被夺,提刑司正在抓捕,请大人遣一百摧锋军士协助缉捕盗贼。 何时的事? 一个时辰前。 现在在哪? 往香山方向疾驰而去。 宋慈说:回府。 宋慈让刘达与三位女子缓行,他与叶平、苏修径入府署,提点安抚司直辖殿前司摧锋军一百劲骑往府南绝尘而去。 快到香山,提刑司又着人来报:约五十名盗贼已过香山,正往县南而去。 宋慈问:县南有险恶之地否? 来人说:有葫芦门,石壁峭立如门,很是险峻,林木阴森,东南西北四面与东岭、乌岩、西岭、香炉山相接,西岭又有飞瀑湍流,适宜啸聚。 宋慈对苏修与叶平说:看来,得在葫芦门前赶上他们。 又是策马疾行,不一会,已与李提刑带领的二十兵士会合,远远看见一片群山,也远远看见一群盗贼正渐近群山,李提刑说:宋大人,此地为皋兰,过了这片平地,便是山道了。 宋慈道:众位听令,叶平带三十兵士迅速超过盗贼,列阵于山道路口。李提刑带提刑司二十兵士从左翼包围。苏修带三十兵士从右翼包围。宋某直接冲击贼人身后。 五月十三的月亮升上了天空,黄昏的辉光与初升的月光相映,刀剑寒气更是逼人。宋慈布置的四围人马已全部到位。宋慈让兵士喊话劝盗贼缴械,却只见他们下马摆好金银器物,而后,轻装上阵,重新上马,以背抵背,也分成四队, 宋慈执长剑,提刑司兵士执短刀——破锋刀,摧锋军兵士执长刀——偃月刀,苏修等也各执破锋刀,盗贼执短刀——手刀。 宋慈知道,必须是要过招的了,他们是孤注一掷,以命相搏,这就不得不防了。 宋慈命令摧锋兵士以长柄偃月刀列阵,砍斫马腿,提防贼人冲突而出,余等入阵击杀。 宋慈说:击杀盗首,隳其斗志。 宋慈双腿一夹,他的黑马直入阵中。部属一见,迅速跟进。其余三路也直趋而入。宋慈借着马的力量,挥剑直击贼首。贼首提刀迎来,刀剑相撞之际,贼首后退一步。宋慈也觉得心口一震。李提刑策马来呼应,顺势再一击,贼首兵器被猝然打落。兵士上前迅速擒拿,一片刀光剑影和砍斫之声,盗贼战死四人,众者投降,却有十几位寻了出口冲杀,外围的摧锋军举长柄偃月刀斫砍马腿,又缚了几位。剩下几位仓皇而奔。宋慈与李提刑岂容他们逃逸,又前去拦截,不多时,悉数擒拿。 宋慈与李提刑等将贼人先行押入香山牢狱,此时,明月天中,已过子时。 叶平对宋慈说:大人,擒贼之事,由我等上前,你指挥布阵即可。 宋慈说了一句:我最怜君中宵舞。 叶平知道,这是辛稼轩的词,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苏修轻轻的劝宋慈说:大人,可是,岁月不饶人,盗贼狠如虎。 宋慈说:多年未征战,刚才一击,却是胸口闷痛。 说着,咳了一声。 叶平道:大人,无大碍吧? 宋慈说:没事! 等到奏报朝廷、审定案情后,已是六月。 原来,被杀的几位蕃商是大食人,大难不死的是进奉使蒲甫辛。此前,蒲甫辛与几位蕃商赍表进贡朝廷,数量颇丰:大片龙脑一家底(一家底为二十两),第二等的龙脑八家底,第三等十一家底、米龙脑二十家底、苍龙脑二十家底。龙脑版五、玳瑁殻一百、檀香三橛、象牙六株。 收了贡礼的大宋王朝以示怀远,将进贡的物品按市场价格估算,然后添价回赐,又要给蕃国赐些礼物,还要另给使节赏赐,蕃国进贡就成了只赚不赔的生意了。 蒲甫辛得了回赐的六百两银锭、金器、匹帛等,准备到九十月间风起再返程,各回赐物都收存在南濠的大船上,想不到盗贼得知消息,白日杀上船,杀死四个蕃商,蒲甫辛也被砍伤。 朝廷回赐本就是为了招徕外夷怀柔远蕃,如今,盗贼伤了进奉使,杀了蕃商,虽然已及时捉捕盗贼归案,但蕃商人心惶惶。蕃商的贸易关乎宋廷的经费,蕃商受打击意味着朝廷收入减少。宋慈商议犒享蕃商,安抚人心,稳定贸易,属官无异议。宋慈从公使钱中支出三百贯,与市舶司一并设宴,苏修与叶平去恭请大食、古逻、阇婆、占城、三佛齐、沙里亭、丹流眉各蕃国的进奉使,而后,又将纲首(外商贸易的头目)、作头(带头者)、艄工(水手)也一并请来,众蕃商尽兴而归,人心复定。 眨眼,八月初,发解试开始了。 八月初一,宋慈带上监试官到贡院巡看一遍,各处都已修葺,器物也已齐备,宋慈点点头,如今,只等知考官到来了。监试官是宋慈府衙的通判,担负全程监察防止舞弊的职责。 八月初五,锁院开始。这一天,受诏的考官进入州贡院并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们要直到录取名单公布才能离开贡院。监试官已先行进入贡院,知考官随后到位,而后主试官、封弥官、誊录官、对读官进入贡院。点检试卷官也一并前来,他们负责考校举人试卷,拟定分数,初定等第进呈,工作量最大。 锁院开始,贡院成了独立的王国,与外界隔绝了消息。 十五日,开始引试,审查举子的身份。考官坐在帘后,按什伍相保的规矩,考官先问各保人,发现亲属有大逆的或考生不孝不悌的都将取消考试资格,保证了考生的德行清白。 考试开始了,贡院之内静悄悄的,宋慈闻到随风飘来的木樨花香,木樨花越过围墙,飘到贡院,一个月后,榜文张贴出来,考试结束。 就在这些天,宋慈也忙碌着,忙碌着准备一场宴会——鹿鸣宴。宋慈看到解试名单时,见到了李志道之名,他想:李昴英的儿子也参加此次发解试?等到看到李志道的名牒,确认是李昴英之子。 发解试结束的时候,是九月十五,重阳刚过,菊花已经绽放,桂子留着余香,青天高远,金风飒飒。放榜之日,人头攒动,哀喜交集。宋慈走进学宫,似乎觉得身后有个人影急急而来,他回头一看,楞住了,竟然是李昴英。宋慈看到他,瞬间想起长汀的许多时光,想起当年豪勇又务实的日子,近来,宋慈一路忙碌下来,见了李昴英,仿佛突然间遇到了一个可以分担可以诉说的朋友。他转身大步上前,李昴英也大步迎来,然后,两人定住了,宋慈先道:俊明兄!李昴英说:惠父兄!万语千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宋慈先说:俊明兄,自我来广州,便致书询问,得知俊明兄外出揽胜,可你何时回来呢? 李昴英说:我一直都在番禺啊! 宋慈说:一直在番禺? 李昴英说:收到你的信时,犬儿李志道正在准备此次的发解试。我已被罢职,志道虽然不须去参加别头试(应试者为避嫌而参加的另外考试),但是,惠父兄身为经略安抚使,我还是不宜与惠父兄见面,所以,借口外出,回避回避。 宋慈说:难得俊明兄一心为公考虑。 李昴英说:这不,等放榜了,我就来拜访惠父兄了啊。 宋慈说:恭喜俊明兄,志道可是领乡荐了。 李昴英兴奋地感叹说:宝庆二年(1226年),我去京城参加省试,原拟取我为第一,可在殿试时,我所治学的《春秋》观点没有被官家赏识,于是,取为第三。今年,志道参加发解试,领乡荐又是凭借他治学的《春秋》呢。 宋慈说:我幼时,在考亭的深柳堂,先生吴稚让我翻读《叙古千文》,是五夫胡致堂(胡寅)编的,致堂也有治《春秋》的家学渊源! 李昴英说:正是嘛,志道得了一本《叙古千文》,喜不自胜,说是宋经略先前在湖南衡阳刊印给学子阅读的,如今呢,又在广州学宫再行刊印,惠父兄对于此书的流布,功德无量啊,什么时候,赠我一本? 宋慈说:俊明兄开了口,即日当奉上。 李昴英说:明天不是办鹿鸣宴吗?走,去看看。 说话间,到了学宫。 李昴英说:广府学宫是熙宁年间经略使张田展迁到国庆寺东的,后再迁往城东南隅番山下。之后,经略使龚茂良建了御书阁。方大琮复建了本源堂,又在番山侧的小池中种莲花。学宫是越来越齐整美丽了。 宋慈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哪! 倒是惠父兄的前任,权领经略安抚司的邱迪嚞,不施教化也罢,反而妄施刑罚殃及无辜,于是我为民辩冤,全活了几百位乡民,结果,我反被奸人中伤,朝廷下令褫夺了我的阁职。 俊明兄为民请命,其心可嘉,只是天道不公,落个如此待遇! 呵,看开了,没事,那时,我还写了《闻褫阁职免新官之报》的诗,我读给你听听? 好啊! 远民冤甚草菅芟,抗论公庭出至诚。且喜一方全性命,何妨三字减头衔。机关平地藏深阱,仕宦伶人视戏衫。五逊州符全免矣,幅巾藜杖可松杉。 俊明兄可真豁达,听说当年俊明兄从朝廷归来的时候,曾写下“庾岭梅花清似玉,一番香要一番寒”,感动了好多的士人! 李昴英引开话题,说:我看明伦堂,桌凳已摆放齐整,广州的解额(中试人数)十三人,加上考官、当地耆老,鹿鸣宴约宴请六十人? 宋慈说:是的,当年,徽宗将鹿鸣宴改名为乡饮酒礼,可还是呼为鹿鸣宴顺口。 李昴英说:嗯,当时,还颁布了《乡饮酒仪》,但朱夫子认为太过繁琐,便参照《仪礼》进行改订,认为乡饮酒礼只在情意浃恰。 宋慈笑着说:有些冒贯(假借籍贯在当地考试)的,会在鹿鸣宴中被清查出来,那时,就不浃恰了。 两人边走边看,明伦堂内,执事者正按照长幼尊卑陈设坐次,明伦堂外,司正正在率领各位执事预习礼节。李昴英看到宋慈诸事都处理妥当,对宋慈说:惠父兄心思缜密,安排已是妥当了。 见事事妥贴,李昴英便要告辞,宋慈慌忙留李昴英用膳,李昴英说:如今我赋闲,来日方长,况且明日,惠父兄可有得累了。 而后又道:我明天一早便来府学。 宋慈回到府衙,见门前刘达正和一个人说话,再搓搓眼一看,没错,竟然是儿子宋秉孙! 宋秉孙远远迎上来,叫了声“爹”。 宋慈也叫了声:秉孙! 宋慈在外任职,宋秉孙参加发解试,参加了几次省试,最后,竟得中省元,后又金榜题名,那是淳祐四年(1244年)的留梦炎榜。及第后,朝廷也未安排秉孙职务,他倒悠闲了,在建阳、雒田里游走治学。 宋秉孙转过身,说:爹,娘叫用膳了。 宋慈说:好好。 咳了两声,宋慈说:爹老了。 宋秉孙说:爹不老。 连雨吩咐下人多煮些菜,为秉孙洗尘。学美、济美看到哥哥来,身前身后的问长问短。家中瞬间热闹起来,饭后,连雨担心秉孙路途劳累,使唤着他去洗刷早歇,宋慈也早早去休息了。 第二日,宋慈和宋秉孙一起到学宫。执事者一早起来备好了酒席。宋慈带着苏修、叶平等僚属和宋秉孙站在学宫门前迎接客人。等到执事者见到尊贵的客人来了,唤一声“宾至”,宋慈一行便趋步上前,作揖。而后,随客人入明伦堂,再各居东西三揖三让后按座位坐定。李昴英也早早来了,见了宋慈,说道:惠父兄,昨日,我们说,鹿鸣宴只要气氛融洽即可,你也不要太拘礼,免得累坏了。宋慈说:好!等到众人坐定,担任司正的叶平举酒道:“恭惟朝廷率由旧章,敦崇礼教,举行乡饮,非为饮食。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众人饮酒举箸,一时,鼓瑟吹笙,吟《诗·鹿鸣》三遍。 李昴英说:今日乡间的耆老、中榜的群英、州府的僚属都在,惠父兄当吟咏一首劝驾诗。 宋慈也不推辞,便口号一首。 李昴英酒兴也起,诗兴也来,马上提笔写下《和广帅宋自牧劝驾韵》。 天将造榜放秋晴,南国新逢运会亨。 障碍洞开来试者,计偕稳送上华京。 主人况是梅花宋,寓客渐非日色程。 面见河南已分晓,伫聆魁捷响仙城。 见李昴英写下“主人况是梅花宋”时,宋慈想到了他的先人宋璟,想到了他的仕宦人生,想起真西山先生在太学的时候评价他“谦谦自牧”的书法,想到近来身体的每况愈下,忽有人生易老岁月如流的感叹。 宋秉孙听说李志道领乡荐,李志道听说宋秉孙来广州,两人都不由想起当年长汀的快乐,两位儿时伙伴相见,分外多话。李志道又特意上来向宋慈敬酒行晚辈之礼,宋慈落座后已觉晕眩,又打起精神答礼。宋秉孙也上前向李昴英敬酒行晚辈之礼,李昴英问宋秉孙治什么学。 宋秉孙回答说:《周礼》,正在撰写《周礼义》。 李昴英说笑着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噢。 而后又说:什么时候,将《周礼义》给我看看? 宋秉孙说:改日定当奉上。 当茶再次送上来的时候,宋慈已经是精疲力尽。送走贵宾后,宋慈又行三揖之礼出了学宫之门。苏修与叶平在学宫安排处理些后事,此时,宋慈已略支撑不住。李昴英父子留了下来,李昴英问:惠父兄没事吧? 宋慈说:头有些晕眩,气有些喘,只是累了,不碍事。 李昴英说:惠父,年岁已老,秋气渐寒,多加保重身体噢。 宋慈说:《叙古千文》我带了好些来,不妨让志道多带些回去给后生们学习学习。 李昴英说:真是多谢惠父兄。 宋慈说:你也且回吧,我也回去休息。 宋秉孙和李志道上前扶宋慈上轿,而后,互道“再会”,也都离开了学宫。 与宋慈同时被任命为经略安抚使的李曾伯在广西解元试之后,也同样写了劝驾诗。 宋慈的先人是梅花宋,李曾伯的先人是浪子宰相李邦彦。李家的祖孙六代有三人同时在己酉年到八桂(广西)任职,李曾伯觉得与广西有缘,他写的诗是《己酉八桂劝驾》。己酉年就是淳祐九年(1249年)。 快束行装稳著鞭,梅边已报小春天。 程开鹏翼三千里,名继龙头二百年。 花插一枝趋燕喜,云占五色对胪传。 丈夫自许当如此,举酒相期共勉旃。 李曾伯写诗的时候,已现梅花,“江南风土暖,九月见梅花”,梅花看来也不一定非得腊月才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