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蕃坊 晚春游望
2022-12-28 08:54:22  作者:祝熹   来源:宋慈传   责任编辑:


宋慈一抬头,说:到了。

才一坐落,陈韡便说:惠父兄,此事甚急。

宋慈问:难得见子华兄有急事,究竟是何事?

陈韡说:鬼国要与南丹州争夺金坑。

宋慈看着刘远举一笑,然后对陈韡说:子华兄,方才我们正在谈鬼国之事。

也得了消息?

没有!

我开府湖南,奉命节制广西军事,才来不久,诸事未定,广西边境竟然就出现纷争!

当真是鬼国与南丹州争金坑?

南丹州的莫光熙奏报宜州,说鞑州孙知州张皇失措,请求迅速派军支援。

孙知州?

是。

子华兄,我曾和你谈过广西边境的诸蕃,宜州的西北,是曾为罗甸国的普里部,现归附于大理;普里部的西北,才是罗氏鬼国。

嗯。

也就是说,鬼国与南丹不相接壤,隔着普里部。

不接壤?

对,鬼国的南面则是自杞国,再南是特磨道。如果鬼国要攻击东南面的南丹州,须得假道大理,或往南再假道自杞国,或再往南取路于特磨道,否则,根本无法挥兵抵进南丹。

是否有间道?

没有。

刘远举也接过话头,说:自杞国南接特磨道,北邻普罗里部,东北方向正是宜州所辖的羁縻州——南丹州。自杞国独占马市四分之三的马匹,全因我大宋马市的繁荣而大富,可自杞国日益骄横,竟然不满足于邕州横山寨为市,把马直接赶到宜州城下求售。(注:理宗宝佑元年忽必烈灭大理国,四年后的元宪宗七年,元军灭自杞,自杞存国八十一年)

宋慈也说:远举所言倒是我所顾虑,自杞国的强盛反而会对我大宋构成威胁!

陈韡说:我已采纳惠父兄的条陈,稳定蕃国,安抚峒民,与诸蕃互通声息。

宋慈说:还有,鬼主一直依附我朝,何为突然去争南丹州的金坑?

陈韡说:有道理。

宋慈说:孙知州于国事似不甚上心。

陈韡说:好,鬼国争金坑之事我再行确认。

陈韡唤了人来,嘱咐速速再行访查宜州消息。

宋慈点点头说:消息确认再定夺不迟。

陈韡说:惠父兄,到后堂边用膳边聊。

三人一起步入后堂,刘远举想起了什么,对宋慈说:宋大人,你的……

宋慈笑起来,对陈韡说:子华兄,还有一事。

陈韡说:请讲。

宋慈说:近年我一直担任提刑司官员,虽身无寸长,但对于狱案,审之又审,慎之又慎,不敢有丝毫懈慢。如今,依据律令,拟好格目,参以自杀他杀的检验,并博采厘正《内恕录》、《折狱龟鉴》等数家之书,又杂以救死之方,验骨之术,经过多年实践,编了一部《洗冤集录》,供同寅参考,指导狱事的检验,以期洗冤泽物,现请你一阅。

陈韡翻开第一页,是宋慈写的序言: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谨之至也。年来州县,悉以委之初官,付之右选,更历未深,骤然尝试,重以仵作之欺伪,吏胥之奸巧,虚幻变化,茫不可诘。纵有敏者,一心两目,亦无所用其智,而况遥望而弗亲,掩鼻而不屑者哉!慈四叨臬寄,他无寸长,独于狱案,审之又审,不敢萌一毫慢易心。若灼然知其为欺,则亟与驳下;或疑信未决,必反复深思,惟恐率然而行,死者虚被涝漉。每念狱情之失,多起于发端之差;定验之误,皆原于历试之浅。遂博采近世所传诸书,自《内恕录》以下,凡数家,会而之,厘而正之,增以己见,总为一编,名曰《洗冤集录》,刊于湖南宪治,示我同寅,使得参验互考,如医师讨论古法,脉络表里先已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针砭,发无不中。则其洗冤泽物,当与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淳丁未嘉平节前十日,朝散大夫、新除直秘阁、湖南提刑充大使行府参议官宋慈惠父序。

贤士大夫或有得于见闻及亲所历涉,出于此集之外者,切望片纸录赐,以广未备。慈拜禀。

陈韡说:惠父,我不用阅了,惠父洗冤泽物,此情可鉴。我即刻以大使行府名义付梓印行,供广西、湖南路的同寅参考。对了,此书还要献给官家,以惠泽天下。

当他们饮尽最后一杯酒的时候,消息传来,鬼国要与南丹州争夺金坑之事确实是假情报。

淳祐九年(1249年)三月,宰执聚于政事堂议事,陈韡的举荐已引起朝堂的重视,他们商议拔擢宋慈和李曾伯为经略安抚使。十九日,三省同奉圣旨行下:宋慈除直焕章阁,知广州,主管广东经略安抚司公事;李曾伯依旧焕章阁学士,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

安抚使掌管一路兵民之政,能够“便宜行事”,是路级最高行政长官,宋慈由于品级不够,只能以“主管广东安抚司公事”任职。

宋慈接到札子,从衡阳的提刑司到潭州的大使行府向陈韡告别,宦海之中,宋慈经历了许多的冷落,但陈韡一直对他赏识提携有加!

李曾伯写了《辞免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奏》以示谦逊,宋慈问陈韡是否也要辞免恭敬一番?陈韡说:孟子离开齐国的时候,一直在昼邑停留,呆了三天,你说,他为何不走?

宋慈说:他希望君王送玉环来,让他回齐国施展才华。

陈韡说:时代需要事功者,也需要德行者,但此时更需要事功者,与其博个谦让的声名,不如直接上任,也多些时间造福百姓。

宋慈说:明白。

陈韡说:这些年,惠父兄辗转广西、湖南,如今又要去广东,你我不知何时再相逢?想起建阳初见,以及汀州民变时的旧事,真是恍然如梦啊!惠父兄,年岁不饶人,你已年过花甲,到广东后,凡事量力而行。

边说又边道:走,去丹樨亭用膳。今天,为惠父兄饯行。当年我去真州任职时,你与潜夫(刘克庄)在建阳县衙为我饯行,那时,你尚且赋闲家中,展眼已是二十三年了。

宋慈跟着他,走到大使行府的东面。季春,韶光明丽,照着一大片的木樨。木樨正绿意盎然。等宋慈再抬头看时,竟是“丹樨亭”。宋慈想起那遥远而切近的余樨,不由突然一阵晕眩,他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问道:子华兄,这么多丹桂?

陈韡说:我初来时,还不甚高大,如今,亭亭如盖了。

两人迳入丹樨亭,酒菜已摆好。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陈韡说:去广东任职与他处不同啊。

宋慈说:那时,我在广东韶州任提刑,见到的风土人情真是不同。

陈韡说:太祖灭南汉后,便在广州设立第一个市舶司,自宋室南迁,大宋国中多是水乡,临安、建康、平江、扬州、温州、明州、泉州、广州、赣州都设有造船工场,能造大船,但听说广州制造的广舶可容纳几百人,船中可积一年粮食,帆像垂天的云,舵长数丈……

宋慈说:我在韶州时,曾从曲江到广州,南蕃诸国物货航舶港口,船帆林立,好不热闹,蕃民云集,市井繁荣。

陈韡说:市井越繁荣,安抚使之职责就越重,安抚使要处置兵将乱纪,措置边防事物、处置与蕃国的违法贸易,况且又节制本路军队,掌兵、民之政,要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百姓,须十倍费心啊!

宋慈点头称是,若论政治历练,他承认不如陈韡。

虽与当年建阳县、建宁府的豪饮不同,两位故旧还是喝得微醉。

宋慈说:子华兄,《洗冤集录》付梓实在有劳于你,如今,我在衡阳还刻印了本《叙古千文》。

接着又说:是五夫胡致堂(胡寅)编的,此书,朱老夫子甚是推崇,胡致堂先生以春秋笔法贬恶扬善;我呢,也为衡阳学宫刻印了些,供后生学习。

说完,将书递了一本给陈韡。

陈韡接过书道:文章千古事,惠父兄,胡致堂先生的《叙古千文》能敦教化明人伦,而你的《洗冤集录》却可以明公道辨事实洗沉冤救死伤,都是善事啊。

宋慈说:我常想起我的老师吴和中先生,他留了“建阳草木志”的残稿给我。我想,他用心是很深的,那份残稿,实是为了激励我。

陈韡说:惠父兄,偷偷地告诉你件事。

宋慈问:何事?

陈韡说:《洗冤集录》,官家已下诏,颁行全国了。

宋慈望着陈韡,突然两人会心,击掌而笑。

而后,宋慈双手拍击案桌,口中吟唱道:吾为子起歌都护,酒阑插剑肝胆露。钩陈苍苍风玄武,万岁千秋奉明主……

唱毕,宋慈起身告辞。

陈韡送宋慈出了大使行府。宋慈转过身让他止步。陈韡伸出手,握手而别,脸上尽是不舍之意。宋慈紧了紧陈韡的手,然后道:子华兄,你我不作儿女别,但愿再逢天下平!而后松开手,又目视了陈韡一眼,剑眉上扬,微露笑意,转身上马离开。

之后,两位友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宋慈告别陈韡回到衡阳不久,便携家人前往广州赴任。

刘远举留在了广西,宋慈继续让叶平、苏修留在身边。到了广州开置府署后,任苏修为参谋官,任叶平为主管机宜文字,干办公事是新脸孔,再延请了参议官、文臣准备差遣、武臣准备差使、准备将领等诸属官,半个多月后,经略安抚司的府署便成立了。

宋慈身兼两职,既是广州知州,又主管广东经略安抚司,很是繁忙。初到广州,等安抚使的府署成立并熟悉知府的府衙后,已是五月初。那日正值上澣,宋慈着了便服往蕃坊、市舶司、城廓近郊闲走,连雨跟他这么多年,难得带她外出。两个女儿呢,学美十六岁了,济美十三岁了,也一并带着,一行人陌上缓行,加上刘达、叶平、苏修,队伍很是浩浩荡荡,但广州往来商队行人多,也并不显眼。行走不久,见着一些戴着素馨花的女子往来,宋慈忆起长汀县衙,那时植满花草,他给余樨簪上艳丽的碧桃……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香气,渐近花田了。

叶平与苏修更早得闲,已熟识了风土人情,叶平对宋慈说:花田的花多是异品,梅、兰、茉莉、素馨、酴醾、木樨……

宋慈问:不知广东的木樨,依然“染教世界都香”否?

叶平说:等到发解试的时候,就可闻到木樨的清香了。

叶平又道:以花香远飏,清秀出尘闻名的还有鹰爪、含笑、胜春……至于海棠、山茶、穿心宝相、玉笼松、锦绣堆、玉屑、御带则是以花美争胜。

宋慈又深深地吸了口花田的香气,微笑着说:花太香,让人沉醉太深!

叶平不知道宋慈想起余樨旧事,苏修自然也不知道,他接过话头说:宋大人,最香的是蔷薇露。

连雨听了,很惊奇的回应了一声:蔷薇露?

连雨才前些天知道蔷薇露。那日,市舶司与大食商人带了些蔷薇露去拜访宋慈,虽然被宋慈拒绝了,但大食商人打开琉璃缶,洒了些到宋慈衣袂上。宋慈到了后堂,连雨的鼻翼张个不停,像鱼在水面上吐泡似的一张一翕,觉得此香不平常,一闻就记下了。

宋慈下了轿,学美与济美似蝴蝶一般飞下来,宋慈招呼一位花农的时候,两位女孩早已飞花田去了。花农年届半百,低首采摘茉莉、素馨,闻得招呼,便前来答话。远处田间地头,好多姑娘正娉娉婷婷立在花田间采花,姑娘们头上簪着素馨花,人花两艳并香。临安的卖花声当然也诱惑都市的女子,但买来的多是插花,不像此地,琳琅满目采摘下来是做香料。

花农原来是香料世家,既贩卖也制作,宋慈兴趣盎然,想知道香料如何制作。

花农说:以前多用蒸香法。

苏修急着问:何为蒸香法?

花农说:取一个净瓦缶,先铺花一层,再铺香片一层,如此重复层层叠叠,然后,用油纸封口,放入饭甑上蒸,不久,取起,不能解下油纸,要等几天,等香片的香气齐全。

苏修和叶平不由点头称妙,连雨则痴痴望着整片的花田,心都飞了,也离了群,随两个女儿玩去。

花农又说:还有合香法。

苏修与叶平又问何是合香法。

花农说:取上品的沉香木薄片放置在净器中铺好,上面覆盖着采摘来的半开的花,如此层层相间,再密封起来,第二天,花还没完全枯萎,就又换上新的半开的花,花季过了,花香也浸入香片,香就制成了。

苏修说:却不用蒸?

老农说:不用,但是,合四时花香的香料才是绝品。

叶平又是一个疑问:噢?

老农说:四季所开的香花,次次都蒸同一种香片,梅花、瑞香、酴醵、密友、栀子、茉莉、木樨、橙花、橘花。一年过后,群花的香气都集中到了同一香片上。香片制成后,放进熏炉焚炷,.就会散发出百花的芬芳了。

学美、济美簪了几朵素馨飘过来了。连雨跟在身后,听说老农家多香料,一向安静的连雨竟不肯放过,连连说想买些回去。便去老农家,带了些四时之花蒸过的香片。待用过午饭,一行人又折到大食人所称的“大食街”——蕃坊。

朝廷在蕃坊设有“蕃长司”,蕃坊的长官由蕃人担任,有官衔,着官服,管理蕃坊中的公事。蕃人如果犯小罪,则由广州知州核实后送蕃长处理,宋慈得介入的;如果蕃人犯了重罪,就全交广州官府决断,完全是宋慈的事了。今日,宋慈只是私人游玩,并未惊动蕃长,只边行边逛自由闲散。

玳瑁巷一带,庭院轩阔,金碧辉煌,池亭楼塔,好不奢华。两位女儿兴奋得不行,连雨的兴奋点则是满眼的香药、珊瑚、琥珀、珠啡、宾铢、鼊皮、碡瑁、玛瑙、车渠、水精、蕃布、乌構、苏木……再看那些商客,相貌奇异,宋慈对连雨说:是大食、古逻、阇婆、占城、勃泥、麻逸各蕃国的商客。连雨偷偷的指着一位女子问:那是哪国的呢?宋慈举目看去,一位女子环绕耳朵皆是穿了孔洞,环耳带着二十多枚耳环,再看她们的手指,戴满戒指,叶平见宋慈也不认识,便答道:就是大食的妇人。

前方,已是怀圣寺,苏修指着寺中高塔说那是光塔,连雨眼尖,转头对宋慈说:你看你看,光塔顶尖有金鸡。苏修说:金鸡随风转动,可以指示风向,是海中航行船只的航标。

再到蕃学,是蕃人学习所在,蕃人常年到中土,有的携了妻子同来,也有娶了中土女子为妻的,他们的子女便在蕃学中学习。

转出蕃坊的时候,苏修是一声惊叫,众人寻声望去,原来在聚众斗鸡。

斗鸡台上,两只鸡正拼命厮杀难分难解,几人瞪大了眼,从旁议论可知它们斗到第三局了,连雨倒是不敢细看,残忍搏杀时,她不时扭过头去,两位女儿看到凶残处,便举手捂住眼,此时,两只鸡已疲惫,突然,一只鸡竭力飞起,转到另一只鸡的身后,朝着对方的背上猛啄下去,也就在此时,本已偷袭成功的那只鸡突然懵了,呆呆的被连续攻击击败。

宋慈说:芥肩之法。

连雨心急的问:什么是芥肩?

宋慈转身问叶平:季孙子斗鸡之事,你可知道?

叶平说:知道,“芥肩金距”,“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是《左传》中的一场斗鸡故事。

然后,叶平转过头对连雨和学美、济美说:芥肩呢,用芥末籽藏在斗鸡的腋下,斗鸡斗累了,就会转圈子寻机会啄对方的腋下,攻击得逞的一方反而被对方腋下的芥末籽迷住眼,任由对方蹂躏;金距呢,就是将很薄的刀片固定在鸡爪趾上。两鸡相斗刚开始时,双方力量充足,藏了刀片的鸡爪猛地一挥,竟然可能削去对方的鸡头。金距可以在开始时占优势,芥肩则在双方疲惫时可以取胜。

学美对济美说:人心真的很坏。

正说到此处,突然有人跑到宋慈跟前,道:宋大人,可好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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