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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话音未落,吴水还没反应过来,苏修与叶平已上前扭住吴水,一位提刑司的兵士也迅速上前取下了吴水的兵械。 张云龙战战兢兢将刚才的话说完:可……可能是……吴……吴……县尉。 宋慈蹲下身,细细验看吴贞的尸首,身上木杙捶打伤、括擦伤,竹棍的鞭打伤、捶击伤,小腹被利刃刺入深达数寸,创口呈棱形,两侧的角度呈钝角…… 宋慈脑海中浮起张云龙妻子背部的伤痕,那是利器劈下时导致的切伤,创口平整,呈梭形哆开。背部有一伤口达胁骨,骨表面也呈线形…… 宋慈自言自语说:好狠哪! 苏修轻声道:大人? 宋慈边验伤痕边说:极其凶残!如果凶器是单刃匕首,刺入创口呈梭形;如果是双刃,刺入创口为棱形。你看,吴贞的伤口为棱形,可见凶手使用的是双刃匕首。如果只是双刃匕首的直接剌入,那么创口两边的角度是锐角,但是,凶手将双刃匕首刺向吴贞的小腹时,还恶狠狠的转动匕首,所以,创口两边的角度都成了钝角。 宋慈说:如果韩秋花与吴贞两案系同一个人所为,根据两人创口,可推定凶器了。 苏修问:什么凶器? 宋慈说:双刃匕首,匕首最宽处约一寸半。 宋慈问道:为何一直未见吴贞的丈夫? 刘氏说:吴贞的丈夫康成在两条街外开了爿小药铺,夜里也常守着药铺。 宋慈说:张云龙先回家照顾夫人,并随时听候传唤。 又对叶平说:将吴水与韩妪押往签厅供对,刘氏也同去,另速速传唤康成。 再对苏修说:多带人在韩妪家和吴水家寻找凶器,记下了,双刃匕首,最宽处一寸半。 宋慈回到后衙,先静静的理了理思路,不多时,就传来消息说,叶平已将康成带来,苏修已寻了许多“凶器”回来。宋慈起身大踏步前往签厅,将苏修寻来的几把刀剑一一做好记号,并杂了些提刑司的一些刀具,扔在厅下,然后升堂。 吴水、韩妪、刘氏、康成一并被带入的时候,宋慈正拿着一把匕首在堂上起舞,或击或刺或挑或剪或带,口中还吟道:“少年学剑术,匕首插吴鸿,由来百夫勇,挟此生雄风……”几人不由瞠目结舌。宋慈扭头见到四人被押上堂,收起步子,猛的把匕首一扔,短剑落入那堆刀剑中去,而后道:可惜啊可惜啊! 吴水移目到落地的那把匕首,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气。 宋慈继续说:一把锐利的短剑,却成了不祥之器,可惜啊! 话毕,又转头问吴水:吴县尉,适才那把双刃匕首你可识得? 吴水不说话。 宋慈坐在堂上,也不言语,静静的看着案台上的惊堂木,惊堂木刻着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卧龙,宋慈看着它,感觉到一种昂扬的气势和决断的力度。突然,宋慈手指夹住惊堂木,高高举起,倏然落下,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宋慈喝道:大胆吴水。 吴水一惊,宋慈怒视着吴水,半晌不发一言,吴水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宋慈葫芦里卖什么药,正纳闷间,宋慈又喝道:将吴水押下。 宋慈决定分开鞫谳,最后再审吴水,韩妪、康成也先行押下,单留下刘氏问话。 刘氏,吴贞之母。 刘氏先嫁给一位农夫,农夫早死,只留下一女儿吴贞,刘氏再醮一位商人,女儿吴贞十五岁时就出嫁给康成为妇。今年元宵夜,坊里的神庙张灯结彩管弦齐奏,晚间有扮故事游街的,有舞长龙放花灯的,那天黄昏,韩妪给吴贞盛妆一番,特意吩咐吴贞前往城隍庙一带观灯,去城隍庙要经过吴水家,才到吴水门前,吴贞就被吴水拦下百般调戏,吴贞痛哭而回,不再出门。韩妪恼怒,整天找借口殴打吴贞,吴水也前来助阵,软硬兼施,或者故意说些甜言蜜语,或者又出口恶言威胁,吴贞不为所动,跑回娘家向刘氏诉说此事,可刘氏心里底气不足,自己是再醮妇,也不十分看重贞节,只是见到女儿哭诉,就以逼媳作倡这案由向官府投词,而韩妪反过来以嫌贫夺婚投诉,吴贞在堂上掩面哭泣,伤心得说不出话,当时官员见当事人吴贞不肯言语,以为是家庭纠纷难以理清,再加上吴水从中作梗,便让韩妪将吴贞领回,了结了此案。昨夜,刘氏梦见女儿披发流血来告诉她死得很惨,惊醒时,天色尚未明,她急忙往城里赶,十里之路,匆匆而来,果然,女儿被害。 …… 此时,一役吏带了张云龙上堂。 宋慈问:韩秋花如何了? 张云龙说:已经说了些话了,确实是住在韩妪家,口中又唤“吴县尉”,但受了惊吓,事情说得不甚清楚。 那你到公堂来,还有何事? 吴水曾让我诬告罗喆,霸占罗喆的田产和家财,我不知道与此事有没有干系,特来告知。 就是关押在狱中的罗喆? 正是。 张云龙,韩秋花之夫。 张云龙,贩“瑶斑布”的生意人,瑶斑布的花衣灿然,很受欢迎。张云龙外出之时,他媳妇韩秋花便往姑姑韩妪家住宿,县尉吴水素与韩妪相好,韩秋花便也就认得吴水,一日,吴水私下给了韩秋花两贯钱,让她去说服张云龙诬告罗喆借钱不还,一来摄于吴水的权势,二来韩秋花已收了人家的钱,张云龙便应了下来,想不到,吴水如此狠毒,昨日竟然对韩秋花下手。 宋慈说:既然如此,你诬告他人,违了律令了,至于韩秋花是否是遭吴水毒手,从刀伤和案情来分析,证据大都指向吴水,你且先退下候着,罗喆之事待吴贞案结后再审理结绝,如若韩秋花言语清醒,再告知本官。 张云龙退下后,康成上堂。 康成,韩妪的侄儿。 康成,本是韩妪的侄儿,韩妪收为养子,只是当役人使唤的角色,韩妪虽然替康成娶了吴贞当媳妇,目的却是让媳妇结交权贵豪客,以美色挣钱,偏偏吴贞一心专一,韩妪恼怒不已,本想自己为倡也得后继有人挣钱养老,想不到辛苦物色的这一位美色媳妇,却偏偏个死脑筋,断了她今后的财路,便日夜鞭挞吴贞。吴贞只有等到韩妪不在家,康成回来时才诉说苦楚,两人往往相拥大哭。哭后,吴贞就会以死发誓,想不到,她真的兑现了她的誓言。 康成恨自己懦弱无能,泣不成声。 韩妪上堂,知道事已至此,瞒也瞒不过。 韩妪,本是倡伎,吴水的相好。 韩妪盛年时,抚养同族的侄子做自己的儿子,想今后他娶的媳妇继承自己的“事业”。要继承事业,首先得让吴贞“试水”。韩妪有一位极其要好的相好——县尉吴水。到了韩妪四十多岁的时候,旧客已疏,只有吴水“一如既往”。吴水对吴贞的试探调戏也有一两年了,吴贞始终不为所动,于是,在女子春心易动的元宵节日,韩妪假意让吴贞到城隍庙观灯,又将此事告知吴水,让吴水有机会“试水”,想不到吴水调戏不成,刘氏反而来告她逼媳作倡。吴水恼羞成怒,决定以治囚之法来治吴贞,看看来硬的她怕不怕,想不到吴贞居然忍受以竹棍、木杙的击打,誓死不从,于是,被吴水杀死。 …… 宋慈问韩妪:你何时让吴水拿狱具? 韩妪道:这个月的十六日。 宋慈点点头,又重复了一句:十六日? 然后喝道:带吴水。 吴水上堂。 宋慈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吴水啊吴水,上天都已认出你的凶器了。 吴水扭头再看堂下,刚才宋慈舞的那柄双刃匕首已是苍蝇密布。 吴水额头有汗溢出。 宋慈说:从你宅中搜出这把双刃匕首,如今,血腥气依然还重,苍蝇集结,而且,此刀之刃与韩秋花、吴贞身上的创口相吻合。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见凶器已认定,吴水兀自低头不语。 宋慈说:你不说,我替你说。我且问你,罗喆前后实借你的钱三千一百贯,你累计本利后却要他还八千一百八十贯?! 见宋慈突然提起此事,吴水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刚才进堂,看到宋慈舞着匕首时,他就想,对手早知道什么了。 宋慈继续说:“你对吴贞可谓蓄谋已久。你恋韩妪,实是想得到吴贞,狱中的禁状记载,狱具丢失的时间是十三日,是在韩妪让你好好治治吴贞之前。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吴贞一直不为所动激怒了你,你下毒手实是赌徒的最后一搏,想令吴贞屈服。吴贞与你素无冤仇,虽性格刚烈,却平素低声下气忍气吞声,想不到你会因得不到而恼羞成怒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举动。你木杙椓入吴贞阴中,此与禽兽何异?” 吴水心下一震,说话了,他说:大人,既然你已查出凶器,连罗喆之事的钱数你都一清二楚,我也就不隐瞒了。 吴水,县尉。 昨日晚上,吴水决定再一试吴贞,带有最后一搏的怨气和怒气。他候吴贞去洗浴,闯入求欢,吴贞大声号呼,吴水怕惊动四邻,只好悻悻而出,转而在一离邻居远声音不易传出的暗室钉了一根木桩,唤韩妪一起将吴贞赶入暗室,将吴贞嘴先缚了,又用木杻铐了她的手,再将头发系在木桩上,脚也一并缚在桩上。吴水的治狱让许多男子都屈服求饶,他以为吴贞区区一弱女子一定会因害怕而应允顺从,却想不到吴贞抵死不变,棍击杙打全然失效。吴水心里想,这个女人,我好言说尽,恶言说尽,三年过去了,她都不为所动,既然不行,就不要怪我吴水了——于是,恶从胆边生…… 宋慈说:民女吴贞,毅然不屈,实出于天性,非人力所能夺,不像他人财物,你吴水总可巧取豪夺的。那么,我且问你,韩秋花之事呢? 吴水说:韩秋花之事与罗喆无关,只是,我准备取锄头掩尸灭迹,去开暗室之门,却发现屋外有人,原来并不准备真要杀死吴贞,韩妪也并没有在意韩秋花借宿之事,但鞭打之声与吴贞的挣扎之声惊动了韩秋花,韩秋花在门缝中全都看到了,见我来开门,张腿便跑,无意中碰了凳子,我听到有动静,便从地上拾起匕首,去追韩秋花,追到她家门口,见亮着灯,是张云龙回家了,我只好返回,先赶紧到家中脱去血衣,寻思天亮时再以县尉身份去张云龙家处理韩秋花的事,至于吴贞之死,我也害怕,尸首弃在暗室,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主意,只以为暂时无人发现,康成又懦弱,先出些银两封口再说,可没想到宋大人昨日已到狱中查案,今日又如此赶早,我只好认命了! 检法断案完毕,宋慈将提刑司各属官叫到签厅,道:目前来看,各州县甚至有留狱数年而未审结的案子,官吏不奉法,又不秉公执法,加上偶有刁民闹事,百姓便多遭殃,各位务必认真检法认真审案,现立下条约,以八个月的时间为限,全面解决广东积案。 宋慈整整巡历了八个月,待他重回提刑司时,前后处理积案达二百多件,几乎每天处理一个积案。他伸了伸懒腰,静下心来,取出从长汀就开始整理的异常死亡的症状、救死方、律令条目,担任提刑官以来,他开始意识到,提刑官能全活冤者也能判定罪徒,在犯罪现场,先行救死扶伤实属必要,然而,宋慈也越来越意识到,许多掌管刑狱之官,目中无王法,心中无条例,检验无程式,反而诬好人为凶徒,又误以凶徒为无罪,更是为害酷烈……宋慈决定在书中规范条令程式,让提刑司相关僚属易于掌握,便于断狱。 就在宋慈开始整理的时候,朝廷让他启程,到赣州去。 而朝廷之上,史嵩之虽然引得众臣不满,但他进献《四朝帝纪》、《孝宗经武要略》,《宁宗实录》等书后,又升为金紫光禄大夫,封永国公,盘踞相位,十分过瘾,在宋慈巡历回到韶州的时候,他正惬意的写着一首诗。 雪后 同云收万里,斜日已三竿。 有鸟皆潜迹,无风尚送寒。 晴檐如下雨,枯涧忽鸣渊。 渐觉山河复,方知世界宽。 此诗有程颢《秋日偶成》中“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的境界,不算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