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混杂地
2022-12-28 08:54:22  作者:祝熹   来源:宋慈传   责任编辑:


嘉熙四年(1240年)三月,史嵩之被皇上召回临安,拜右丞相,与乔行简、李宗勉同时行政,史嵩之也想笼络一批能干之才,便以京官许诺,询问宋慈的意见。宋慈想起当年在太学的李方子来,想起当时与真西山的讨论,真西山说“道德之学立命立身,实用之学立功立业”……送走史能之后,宋慈将史嵩之的信札放在一边,那封信将被时光尘封。同时,宋慈的一生,也与京官绝缘了!

宋慈回到案几前,案几上两篇文章,一是刚中进士王允升撰的《宋郡侯赈荒记》,另一篇是建康教授赵若炳撰的《宋郡侯生祠记》。对于常州百姓的感恩之心,宋慈很是心下不安,此时,知道自己就要离开常州,不由多了几分不舍。

离开那日,常州百姓来相送,史能之自然也来了。史能之说,他会继续整理纂写《毗陵志》。

二十五年后,史能之任常州太守,《毗陵志》脱稿。因为成书于咸淳年间,故称《咸淳毗陵志》,此书成了常州留存下来的第一部志书,

在蝗旱双重打击下,仅短短两年的任职,可等到离任时,宋慈为常州积累了米麦三余斛,镪二十万,楮四十万。

史嵩之主动示好,宋慈却没回应,史嵩之很不爽。宋慈由赣州突然改知蕲州,赴任路上,又除提点广东刑狱,让人不知所措,仿佛成了提线木偶。

当年,刘克庄因史弥远而遭落梅诗案;如今,史嵩之又是专权跋扈。

不只是宋慈,不只是刘克庄,几乎整个朝廷的正直之臣都对史嵩之不满。

在理宗擢史嵩之当丞相主持朝政时,理宗也曾和刘克庄有过一次交心的谈话,他说:“爱卿做诗清新,做词典雅,令朕异常喜欢。朕封你当秘书少监,每日,你与朕探讨诗词。”刘克庄却向理宗呈上奏章,弹劾史嵩之独断专行,排斥异己。史嵩之闻知后便将刘克庄贬到漳州当知府——史家简直与刘克庄过不去!众大臣和太学生知道后,写诗替刘克庄鸣不平。

李昴英更威猛,他甚至在理宗下旨“保全大臣”庇护史嵩之后,以一己之力抗疏弹劾,成了一段历史佳话。

凡是跟宋慈好的都跟史嵩之不好,那就是——公道自在人心吧!

只是,史嵩之再坏,也需要一些能人支撑他,当得知宋慈在常州赈灾有功又颇有才识时,史嵩之就有拔擢之意,既然宋慈不答理,就索性将宋慈甩来甩去,最后,不知怎的,被甩到广东,任提刑官。

宋慈安排刘达先回建阳,将连雨、学美、济美一起接到广东来。

广东提刑司设在韶州,提刑司治所在韶州的曲江县,提点刑狱公事主要掌管所辖地区的司法、刑狱及监察。

到广东界,宋慈先抵驿馆。一日后,刘达、连雨一行也到了,会合后再行不久,就渐近曲江了,宋慈转头对刘达说:当年建霄峰精舍的先祖宋贯之(宋咸)曾任过韶州知州。

刘达说:在雒田里的老一辈口中,他是文武全才。

宋慈点点头,说:在韶州时,有图谋不轨的军士戎喜意图叛乱,被贯之当机立断斩杀,戎喜部下肃然,军乱不成。

刘达问:宋哥,现如今,不是韶州也驻有军队吗?

宋慈笑着说:是啊,摧锋军主力屯驻韶州呢!

刘达说:宋哥又可一展身手了,从晏梦彪之乱平定后,就没节制军队了呢!

宋慈说:本来朝廷许我节制摧锋军,可实际上并不受我号令。不过,我已请求朝廷,如果事出急迫,可以调遣摧锋军士救急。

刘达听了,没再说话。突然宋慈大声道:到了到了,你看,曲江县望京楼。

连雨掀开帘子。

学美九岁、济美六岁,宋慈前日见到济美那一刻,心中怦然一动,济美的眉眼越发像余樨了。宋慈在驿馆等候时,见到两个女儿下车,途中所有的烦累都抛到云外,他很感谢余樨给他带来两个千金,仿佛前世的情人。国宝兄弟继续留在建阳修举子业。

连雨说了声:广东韶州就真到了呢!

两个女儿听说就要到了,停止了她们拍手背的游戏,掀帘探头往外看,“哇,好高的楼……”满怀着抵达新世界的喜悦。

宋慈说:这楼是宝元二年郡守常九思修筑的,两百年了。

接着,又感慨地大声道: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漫悲凉……

刘达看了看宋慈,道了句:宋哥?

宋慈说:刘达啊,和你说段历史。

嗯。

不远,你看,那,是曲江莲花山,我朝太祖遣兵征南汉时,南汉军陈兵十万,并以大象列阵于莲花山下,潘美率宋军居高临下俯冲下去,大败南汉军,攻陷韶州,南汉归降宋朝。莲花峰一役,连禅宗六祖的祖师塔都化为灰烬了……

六祖惠能?

六祖惠能在此地的宝林寺三十多年,又在大梵寺设坛讲经说法,“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顿悟”之法就发源于此!

嗯。

先祖贯之杀了戎喜,我朝太祖灭了南汉。

嗯。

有时,和平要有代价。

嗯。

宋慈一转话头,说:提点刑狱公事是杀气很重的官员。

刘达想,也许是宋哥第一次任提刑,心下有隐忧,便安慰说:提刑官更是让百姓太平的官员。

宋慈不再说话。

到了韶州安顿之后,宋慈处理了几日积案,发现不奉法的竟然是衙吏居多,身边,精干而可用的属官,只有干办公事苏修与检法官叶平。

那日晨,三人坐在签厅,宋慈说:韶州,隋初曾是广东的治所,又是咽喉之地,人杂吏刁了?

苏修回答说:大人,吏刁也源于民刁。韶州呢,北方可由骑田岭的折岭隘入荆湖南路,东北方向可由大庾岭的梅岭关进入江南西路,是湖南和江西进入广东的主要通道,又是贯通中原和岭南的商贸要道;而从韶州往南,可直抵广州、惠州;加上本身地形险峻,四山壁立,兵家也以为此地“据五岭之要,当百粤之冲”,是必争之地。

叶平也说:陆路是百粤之冲,水路又有浈水、武水两水合流:“南来车马北来船,十部梨园风吹尽”。 各路商人辐凑于此,每天可达千人,城内外的货栈、商铺、酒楼、客店……鱼龙混杂。繁华时的大宝山铜场、岑水铜场、灵溪银场、大湖银场、太平铅场、多田铁场,一年收购铜银需要十万挑夫;永通监(即铸钱局)和惠州的阜民监,在全国十九处的铜监中规模最大,铸钱可达一百五十万贯,将近占十九处铜监的十分之三。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官不奉公民不守法,人心就不古了噢。

宋慈说:说完了?

两人点点头。

宋慈扫了他们一眼,缓缓说道:或军、或监、或商、或民……就算鱼龙混杂,就算百姓刁蛮,也不是积案众多的理由啊?

两人一时无语。

宋慈说:所谓的民刁,所谓的人心不古,固然也有,但不能以此为不作为的借口啊!。

两人说:是,大人!

宋慈问:这些积案,该如何入手?

两人不知如何回答。

宋慈说:明日,到曲江的牢狱中看看。

苏修与叶平点点头。

第二日,曲江牢狱。

宋慈带上苏修、叶平进入狱中,叶平唤过狱子,取来禁状(狱官登记系囚及狱中事件的资料),宋慈接过,细细翻阅,阅毕,踏着狱中潮湿的过道缓缓前进。突然,有人叫道;大人。宋慈停了脚步,又传来一声“大人”。宋慈转身望去,一位略显瘦弱浓眉大眼却神情疲惫的囚犯正盯着他叫。

宋慈上前,注视着他问:有事?

汉子说:大人是生面孔,小人罗喆就斗胆问一声!

宋慈说:你说。

罗喆说:小人只想问一声,狱案在州县半年以上不能结绝的,是不是可以由监司受理?

宋慈说:是。

罗喆说:大人,小人看你官服,像是监司的人?

苏修一边说:提刑司宋大人。

罗喆一听,双膝一跪,道:宋大人,小人冤枉啊!

宋慈说:罗喆,你且说来,有何冤枉?

罗喆说:小人往来广州,做香料生意,最初向吴县尉借钱六百贯,不想蚀了本,便又借了些。

宋慈说:吴县尉?后来借了多少?

罗喆说:先后借了三千多贯,但小人赚钱后已还与了他。不想他见小人生意红火,纠缠不休,本钱已还,又累息为本,逼迫小人写下田契,将田地转让与他。小的不从,他就唆使布商张云龙诬赖说小人不还,小人无法,只得写下田契,又一边还他利滚利的息钱,可他还是寻了小人有钱不还的借口将小人关了起来。

宋慈说:竟还有这等事?

检法官叶平已让狱子取来入门款(入狱时的供词)和县款(知县或丞人推讯所得的供词),宋慈一看,果然是罗喆借钱不还,先后所借八千一百八十贯。

宋慈对干办公事苏修说:且记录下来。

罗喆说:宋大人,吴县尉得罪不起的。

宋慈微微的点了点头,又转头问狱子道:禁状上还有一事,前些时日,狱具丢失,此事究竟没有追查?

狱子说:吴县尉讲,也就丢失了狱具罢了,其他事情还多,就不用追查了罢。

叶平在一边说道:即使是狱具制造违式,也需杖六十,何况是狱具丢失?

狱子不敢再说。

宋慈说:吴县尉何在?

狱子说:往西城的澄清坊巡查去了。

宋慈说:西城的澄清坊?

狱子说:吴县尉的家在澄清坊不远,他说近来澄清坊不安宁。

宋慈说:不安宁?

狱子说:是。

……

到了黄昏,宋慈吩咐苏修,让他第二日一早前往西城澄清坊一探。

不想,宋慈早起才不多时,一位兵士匆匆赶来,大声叫道:宋大人,宋大人!

宋慈说:何事?

兵士说:苏干办请大人速去澄清坊一趟。

宋慈唤来叶平,带几位兵士策马而去。

澄清坊一户人家门口,苏修正在问一位神色沮丧汉子的话,见到宋慈,道了一声:宋大人!

宋慈往屋内一看,屋里很是忙乱,那汉子见宋慈往里望,一边说:小的贱内韩秋花,受伤严重。

宋慈也不答话,步入屋内,见韩秋花俯卧在一张席子上,背上几处刀伤,一位郎中手忙脚乱正要用药。

宋慈用手止了止郎中,再细细看了看伤处,几处伤皆是刀刃的切劈伤,最深处恰至胁骨,所幸未见透膜的刺伤。宋慈抬头吩咐边上一位妇人道:速去取些葱白,用热锅炒熟。又唤叶平说:去替她生火,别误了时间。

不一会,炒热的葱白拿来了,宋慈将葱白一一敷在伤口上,等葱白渐凉,宋慈又吩咐再去炒些,此时,躺在地上的韩秋花开始呻吟,等到换了第二次热葱时,韩秋花停止了呻吟,似累了缓缓睡去。

看到自己的妻子有了声息,又平静睡去,张云龙的眼泪涌了出来,跪地拜谢宋慈。

宋慈说:此事如何发生的?究竟何人所为?

张云龙说:小人这两年贩卖“瑶斑布”(是瑶民织造和蜡染的花布)。小人不在家时,贱内韩秋花就常借宿到不太远的亲戚韩妪家。昨夜,小人回家的路上,被一位一起经营瑶斑布的朋友唤去喝酒,贱内便以为小人未回,大约又去韩妪家中借宿。小人三更过后才乘醉而回,竟也忘了拴门关灯,睡到四更时分,突然门被吱啊推开。小人一时惊醒,一个血人躺在地上,竟然是贱内。小人抄根木棍就往外赶,一个人影转入街角就不见了。小人慌忙去唤醒邻居,让一位邻居去请郎中,自己再和其他邻居将贱内移到席子上,等郎中来了,小人慌忙去报官,这不,就碰上苏干办了。

宋慈说:昨天,韩秋花是否借宿韩妪家?

张云龙说:小人不敢肯定。

宋慈对张云龙说:你和郎中再给你夫人换换热葱。

又转过头说:去韩妪家看看。

转过街角,到了长乐坊,又行不远,突然迎面一位妇人大哭而来,快相遇时,妇人一折,径直转入街边一户人家。

张云龙见妻子已醒,便吩咐郎中为夫人换药,一边也匆匆赶来了,他对宋慈说:大人,我想知道真相。又对宋慈说:喏,前面,就是韩妪的家,哭泣着走进去的妇人是刘氏。

宋慈一行随后跟入,穿过厅堂,折入后房,再一折,到了间偏房,门半掩着,妇人一把推开,众人倏然呆了。

眼前,屋角立着一根木桩,桩上捆绑着一位女子,双手木杻铐着,全身赤祼,满是伤痕,体无完肤,腹部一处刀伤,是利刃所扎。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女子阴部竟然被一木杙椓入。宋慈上前一看,女子早已气绝,刚哭进来的刘氏瞬间瘫倒在地,嘴上喃喃道:女儿啊,是娘害了你啊……宋慈吩咐道:快将韩妪找来。又让人松绑,放下木桩上的女尸。

死者吴贞,韩妪之媳,刘氏之女。

宋慈唤仵作先拔出椓入阴中的木杙,女尸腹中的血喷射出来,喷到仵作脸上,跪伏在地的刘氏也一脸是血。宋慈脸上也溅了几点。苏修的脸都变形了,嘴里狠狠的骂了一句“什么鸟人下此狠手”。张云龙脸色煞白,在宋慈边上道:大……人……大……人,可能是……吴……吴……

此时,叶平已将韩妪带来,与此同时,曲江县尉吴水也带了几个兵丁来了。

刘氏爬过去,一把抓住韩妪的脚,号哭着说: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又往吴水那边爬去,说:还有你,还我女儿……

吴水一脚踢开她,说:老婆子,别乱说。

而后,吴水转到韩妪面前,问:是不是你杀的?

韩妪低头不说话。

宋慈上齿咬了咬下唇,用手抹了抹血,凑近张云龙,轻轻问道:你说吴什么?

张云龙不敢言语。

宋慈的眼光再移到女尸身上,而后转过脸,冷冷的注视着吴水,一字一顿的说:吴县尉,就算韩妪做案,我看,也不止一个人吧?

吴水说:最毒妇人心,韩妪早就对吴贞不满了。

宋慈怒道:地上的狱具做何解释?

叶平这才发现,杙、竹棍、木杻全是狱具,苏修也联想到昨日狱中狱子说狱具丢失之事。

宋慈对苏修使了个眼色,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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