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也是药
2022-12-28 08:54:22  作者:祝熹   来源:宋慈传   责任编辑:


饶愿夫人煮出来的豆腐比一般的豆腐更豆腐。

宋慈又吃一口道:好吃,真好吃。

饶愿夫人说:这豆腐是有来头的。

宋慈转过脸看着饶愿说:有来头?

饶愿抬头笑着示意他夫人道:说吧,宋大人喜欢听故事!

饶愿夫人说:乾德年间,太祖平定湖南,湖南王周保全有一位投诚起义的属下为了取悦龙颜,让人寻找四方美味。当时和平乡吏朱德公听说太祖喜欢吃豆腐,便绞尽脑汁,做出油炸游浆豆腐上贡,太祖大悦,道:“豆腐有如此做法实属一绝,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五食勿与传!”

宋慈边吃边说:大快朵颐!故事不一定是真的,豆腐好吃一定是真的。

饶愿又说:大人,用膳之时,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宋慈说:有何不可?

饶愿说:干荷叶与热尿?

宋慈说:干荷叶嘛,可以止血,是治呕血、吐血的良药,李三不时呕血,不止血不行。至于热尿,特别是十岁以下童尿,更是治跌扑瘀血、吐血、衄血的良方,凡是跌打损伤、血闷欲死的,如果一时找不着童尿,以热尿灌他的口,如能下咽也会苏醒,金疮受杖也可以用这一方法。

饶愿笑着说:真奇怪,屎尿竟也会是良药。

刘达来了精神,说:对的对的,我就听说,粪汁也可解毒。

几人都吃饱了,也就不在意尿液粪汁了,况且,宋慈与饶愿难得听刘达多说话,便都说:说说。

刘达说:以前呢,有一位刺史带着四个朋友去一位姓徐的朋友家喝酒。

饶愿故意开玩笑说:一共六个人?

饶愿夫人在灶下吃饱了,就也坐下听刘达说笑。

刘达继续说:是常州的。

宋慈也笑着说:地点都明确了,像真的一样。

刘达倒一脸正经,说:徐家精通厨艺,特别是烧烹河豚更是一绝,见了贵客朋友到来,当然要煮出最好的河豚招待客人。河豚肉味鲜美,徐家烧煮得又比一般人更鲜美,大家举筷猛吃,忘乎所以。正吃着,一位姓张的朋友猝然倒地,口吐白沫,发不出声音。

饶愿说:中毒了?

刘达说:是的,大家都以为他中毒了,慌忙去寻粪汁,然后一通猛灌。可是那位姓张的喝了粪汁还不醒。其他的五个人害怕了,姓徐的主人担心客人毒发,也担心自己中毒,就慌忙说:“不如在毒发之前先吃下解毒药。”于是,他们各自捏着鼻孔咕嘟咕嘟灌下一杯粪汁。好一会,张姓客人苏醒过来,笑着说:“我向来有羊癫疯,常常发作,并不是河豚中毒呀!”喝了粪汁的五人想到刚才狼狈吃粪汁的事,一边漱口一边呕吐……

几人都说想不到刘达还藏了故事舍不得说,刘达谦虚的说:只就知道这么一两个不堪的故事啦。

饶愿说:说到常州,又说到河豚,让我也想起苏东坡吃河豚的事。

宋慈说:轮到饶教谕说故事了。

刘达还沉浸在刚才说故事的状态,脸红扑扑的,见饶愿要说故事,便转过眼睛看饶愿。

饶愿说:苏东坡晚年在常州,喜欢吃河豚,有一户烹煮河豚水平超常的人家请苏东坡去品尝,那户人家的妇人儿女都躲在屏风后,希望能听到苏东坡的一句品评之语,可是,苏东坡埋头苦吃像个哑巴,那一家人看着一桌的河豚被苏东坡风卷残云般扫尽,想想美味的河豚和精到的厨艺竟不能博得只言片语,不由大失所望垂头丧气,突然,苏东坡筷子一放,震得众人来了精神。接着,大家听到了苏东坡的一句话:也值得一死。众人大喜,这是极致的赞美啊,吃他们的河豚就算拼死也不为过嘛!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宋慈说:今晚真是难得,饶夫人说了和平豆腐的故事,刘达说了误吃粪汁的故事,饶教谕说了值得一死的故事,虽然多是子虚乌无的穿凿,却也听着快活,甚是适意啊。

饶愿说:还有宋大人“覆杯而卧”的故事。对了,粪汁真可解河豚毒?

宋慈说:粪汁确实是一味好中药,又叫金汁或粪清。用的是十一二岁男童的粪便,须在冬至前后一个月搜集,身体状况与天气状况都好,取的粪便原浆才不易变质。

饶愿夫人插了句嘴说:还挺有讲究的!

宋慈说:确实,收集来的男童粪便加了赤土和井水搅拌均匀,用纱布蒙上竹筛进行过滤两道后装入瓦罐中,再加入一小碗甘草水,用碗碟盖住瓦罐,取赤土密封了,埋入泥土里。然后,就像“女儿红”,用时间来做好药,至少十年噢。

饶愿夫人听了不住点头。

宋慈继续说:等到取用时,瓦罐的粪汁已分为三层,上层无味清液即是金汁,微黄色,疗暑热湿毒有奇效;中层白色,下层是残渣。

刘达说:想不到童尿童屎竟都是救死扶伤居家必备良方啊!

饶愿说:孙思邈给吃河豚中毒者开出这样的药方,“凡中其毒,以芦根汁和蓝靓饮之,陈粪清亦可”, 孙思邈所言的陈粪清,据宋大人所说,当就是十年“陈酿”的“金汁”了?

宋慈点点头,说:凡俗之人,也不多想,以为粪清就是粪汁。于是,为了吃河豚,又不想拼上性命,就将吃河豚的地点设在茅厕旁了。

饶愿夫人不由“扑哧”的笑起来,说:还好,邵武没河豚。

刘达今天兴致高,也说:还好,今天饶夫人没煮河豚。

饶愿说:宋大人,俗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经书所讲,关乎“人性”,宋大人所说的半夏、金汁、干荷叶,却关乎“物性”,倘将“物性”也整理出来,以增长一些腐儒的识见,岂不有益于世?

宋慈说:确实,我在整理一些救死方,但偏重官府吏员在现场的临时救治,至于各种汤剂药方还是留给医家。

饶愿点点头。

宋慈似想起什么,收了笑容,看了看饶愿说,邵武百姓怀德,立祠庙祭祀胡将军、刘县令,他们都是忠肝义胆舍生忘死的国士啊,想起与刘县令并肩邵武浴血搏杀的情景,仿佛耳边还有剑鸣马萧萧!

刘达与饶愿注视着宋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宋慈说:“刘县令庙、胡将军祠的香火旺盛,让宋某很是感念。只是,后来,到了李忠定公祠,却见眼前一片荒凉哪!。

“想到胡将军与刘县令击杀贼盗战死沙场,自己却苟活无为,不免叹息;想起李忠定公爱国忧君操守坚韧,祠堂却蒙尘积垢,也不免叹息啊。

“饶教谕,我看,军学修葺之后,也将李忠定公祠堂翻新一下罢!”

饶愿道:是是。

宋慈又说:早在淳熙十三年(1186年),朱老夫子在邵武讲学,倡修忠定公祠堂,那年,我出生于建阳……

宋慈没往下说,而是拿起箸,轻敲着碗沿,吟唱起李纲的一首《水调歌头》来。

“如意始身退”,才吟完这句,饶愿便也跟了进来,于是,二人齐声唱下去:

……此事古难谐。中年醉饮,多病闲去正当才。长爱兰亭公子,弋钓溪山娱适,甘旨及朋侪。衰疾卧江海,鸟莫惊猜。    酒初熟,招我友,共一杯。碧天云卷,高挂明月照人怀。我醉欲眠君去,醉醒君如有意,依旧抱琴来。尚有一壶酒,当复为君开。

歌毕,宋慈要走,起身,对饶夫人说:有劳饶夫人收拾碗筷了!

饶愿夫人说:宋大人有空常来坐坐!

饶愿则执意要送宋慈一段,说散散步吹吹风也好。宋慈就不再客气,道:饶教谕好雅兴。

夏风拂来,飘过紫云溪,宋慈仰着头,看天空的半弯新月和寥落星辰。收回目光,宋慈突然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问了一句:饶教谕可知九十年前也就是庆历七年(1047年)的知军否?

饶愿老实地答道:不知!

宋慈说:那一年,他重修军学,买田500亩,亲自为学子授课,当时学子有千人之多。

说到修军学,就对口了。片刻之后,饶愿吐出了两个字:宋咸。

刘达一楞:宋贯之?

宋慈对刘达道:没错,为宋氏家族在昌茂坊建霄峰精舍的宋贯之。

饶愿道:贯之先生颇用心于《易》学。

宋慈饶有兴趣,道:说说看。

饶愿说:要说贯之先生何时在邵武任职,我确实不知道,但身为教谕,读圣贤文,对于贯之先生的易学研究倒略知一二。贯之先生曾经在六一居士欧阳修处得《周易举正》一书,浏览之后,又反观当时刘牧的易学理论,觉得那时易学散乱错讹的解释很多,便著了《周易补注》、《刘牧王弼易辨》等书。

宋慈说:呵呵……倒是没错,《周易补注》刊行后,六一居士给先人贯之写信道“足下于经勤矣!凡其所失无不欲正之”。

不觉已近府廨,饶愿说:大人,那我就继续散步回去了。

宋慈说:居然送到门前来了,要不,进去坐坐?

饶愿道:倒不早了,那我就回了。

宋慈说:走好走好。

饶愿走后,宋慈又对刘达说:与先人贯之在邵武一样,我呢,以通判权代知军,而他也是假守,都是权宜派遣而不是正式任命的知军。

说完,宋慈又抬了头道:新月如钩,睡觉去。

济美已睡,学美在翻看书,连雨正一边静静陪学美。

偶尔有些案牍,宋慈文案处理刑狱决案之后,就出谕榜文劝百姓向善。军学修好后,宋慈与饶愿榜示各乡里,多让子弟入学,宋慈在邵武呆了两年多。两年来,太平无事,年成也好,民物逍遥。宋慈练书法,写些中正平和的楷书;录药方,那是长汀就开始整理的可供断案与救死的药方。

快到中秋的时候,朝廷任命了宋慈新的职务——常州知州。

临走的前几天,饶愿陪他爬爬登高山看看紫云溪。

登高山也叫熙春山,环邵武城全都是山,好像群兽降伏,登高山被称之为“啸天狮子”,饶愿说,之前的教谕叶仪凤曾写过一首诗,“溪上千峰碧玉环,瞰溪台榭紫云间,鸟啼花落非人世,似在金鳌山上山”。

熙春山上,微风飘来,带来阵阵清香,宋慈举目寻去,桂花,正绚烂满枝,一树婆娑。宋慈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吸气,说,木樨真香!等他头低下来的时候,竟是一脸忧伤。

饶愿察觉,问道:大人心下不适?

宋慈说:想起一个人来,饶教谕啊,有时候,一种熟悉的气味,就会勾起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接着又缓缓说了句:纵使木樨花满树,新枝却非旧时枝!

饶愿不知宋慈想起何人何事,也不便多问,就顺口引了两句李纲咏桂花的句子算是回答:香比余花分外浓,介引幽人雅思长。

说完,饶愿说:宋大人,不妨还是到紫云溪边,登望江楼去?

宋慈说:好!

饶愿说:严羽常常在这一带的紫云溪上垂钓。

宋慈说:望江楼上望望十里江山。

一边说着一边已到望江楼,饶愿说:前任知军王子文(王埜)常登此楼雅集。

宋慈点头算是回答。

饶愿问:宋大人也知道?

宋慈说:因为,我早在汀州就识得戴式之(戴复古)。

饶愿说:嗯。

宋慈说:王知军邀请戴式之任军学教授。

饶愿说:那大人是很了解的了。

宋慈点点头。

饶愿说:王子文是金华人,戴式之是天台人,同为两浙东路的俊杰,子文任职邵武后就延请式之到邵武任军学教授。式之到了邵武,结识了同样是诗人的沧浪逋客严羽,三位雅士常登望江楼观水望远饮酒作诗。

宋慈说:很遗憾,我两次到邵武,都与沧浪逋客严羽擦肩而过。晏寇之乱,我与子华兄从长汀辗转到邵武平寇,沧浪逋客逃乱外出;此次我任职邵武,沧浪逋客却离开邵武远走吴越。

诗人都是不固守不安定的吧!戴式之是。沧浪逋客也是。戴式之一生漂泊,离开前,作《别邵武诸故人》,满是年长飘零之叹,有“流落江湖成白首”、 “落魄江湖四十年,白头方办买山钱”之类的句子。

沧浪逋客也有《送戴式之归天台山歌》相赠。

是的,戴式之诗集《石屏集》的序言还是王子文写的。

望江楼曾经楼台不夜,十里笙箫,诗客雅集,要是年年官府太平民丰物阜就好。

这些年,邵武多亏有像大人和王知军一样的好官!

宋慈放眼四望,夕阳渐落,倦鸟归巢,花香满楼,又冒了一句:有桂生岩下,团团拥旌盖。

饶愿想起山上情景,没接话头。等回到府廨,宋慈步入书房,提笔写了首《木兰花慢》

忆书林远梦,倚风动,绿琅。踏古道黄沙,轻扶翠袖,软语花前。红颜早随尘土,叹年少痴梦终难圆。题得风花雪月,樨子不解吟笺。熙春幽香只依然,看满眼秋霜,独飞宿鸟,一抹苍烟。不堪渺茫相思,赢得桂子万千点。落日天涯倦客,几回烂醉花前。

书坊的旧事,九龙桂的花儿,余樨的聪慧,余樨死前床头的那首词……宋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不知何时,连雨悄悄站在身后,她知道,他在写余樨,他忆起了崇化里的旧事。她没说话,上前,从身后默默抱住宋慈。

宋慈转过身,问了句:还没睡?

连雨说:上午,我和女儿们去看秋阳了,溪水轻轻的流,野花慢慢的开,木樨淡淡的香……

宋慈俯在她的耳边说:去睡吧!

嘉熙四年秋末,宋慈离开邵武。

宋慈的小儿子宋秉孙,二十多年后,又来邵武军任职。

邵武与宋家三代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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