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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定五年(1232年)四月,宋慈被辟为长汀知县。这一年,闲居六年的真德秀正式复出,任泉州知州。 汀州知州李华来信了,他说:如今的汀州宁静祥和,他在前些时日已将夫人接到长汀,惠父兄赴任,不妨携家眷同来,女眷们也有伴。 余樨几乎从来没有远行过,听宋慈一说,嚷道:大哥,好啊好啊,我要去啊! 宋慈对余樨说,你把侍女连雨带上,我想把刘达也叫去,为我们打点些杂事。 宋慈去了雒田一趟,姑姑得知宋慈这次是去当知县,不知多高兴。宋慈说明了来意后,姑姑与李桃没反对,她们觉得男人嘛,是该出去走走。他们对刘达说:就随你表哥去吧! 人间四月,天气晴和,南风微拂,宋慈、余樨、刘达、连雨、国宝三兄弟一行沿建溪顺流而下。 山黛水碧,余樨哪闲得住,大呼小叫,船头船尾又船尾船头踱来跑去。不多时,便到了建宁府治,宋慈抬头,陈韡与李大声临风而立,一声“惠父”伴着溪水击岸的声音传来,熊刚大也快步赶来了,陈韡置酒为宋慈饯别。饭毕,宋慈拜别,站在船头,望着昔日友人渐远渐小的背影,宋慈再次举起了手,挥手作别。余樨兴头冷了下来,跑到舱中睡觉。宋慈背着手伫立船头,芳渚白沙飞鸟游鱼,轻荡的水声很惬意,国宝、国子各拿了经书在看,刘达与连雨在逗秉孙玩。不多久,余樨醒来,走出船舱,托着腮坐在船头,又扯了扯宋慈的衣袖,宋慈低头看她微微嘟着的嘴唇,顺从地坐下,并排着。清风将余樨的头发拂往宋慈的肩颈,余樨又摇了摇宋慈的小臂,道:大哥,你说故事解闷嘛。 宋慈手指了指前方,说:喏!前方两水相汇,紫云溪(富屯溪)与建溪相交于剑浦,你说,为何叫剑浦? 余樨说:水中有剑? 宋慈说:两把! 余樨来劲了,反问着:噢? 宋慈说:晋惠帝时的一位广武侯张华夜观天象,看到斗牛间有紫气,又听说豫章(南昌)的雷焕会看天象,就叫了来问,雷焕说,紫气来自丰城,是宝剑的精魄。于是,张华安排雷焕去丰城当县令。雷焕到丰城后,在一座监狱的屋基下挖到一个石函,函中有干将和莫邪两把剑,那一夜,斗牛的紫气就消失了。 余樨已转过脸,眼睛亮亮地望着宋慈,说:沉入剑浦了?等会你下水去摸! 宋慈说:飞走了。 余樨说:剑长了翅膀? 宋慈说:雷焕挖出剑后,取了南昌西山北岩下的泥土去擦拭,宝剑精芒炫目。他派人送了一把宝剑和一斤南昌泥土给张华,留了一把给自己。有人说:挖双剑却送一剑,张公会受骗吗?雷焕说:天下将乱,张公有难,这剑是灵异之物,最终也会化去。张华得剑后,非常喜欢,常置于座位边。张华取了华阴的赤土擦剑更亮,便写了一封信并捎了一斤华阴赤土给雷焕,信上说:我看了剑文,是干将!可莫邪为何不在?天生神物,二剑终会相合的吧。雷焕取华阴赤土拭剑,更是精光逼人。后来,张华果然被诛杀,剑也不知所终。等到雷焕死后,他的儿子子华持剑经过南剑州的渡口时,宝剑忽然从腰间跃出,堕入水中。子华让人到水中去寻,不见剑,只见两条体长数丈花纹斑斓的蛟龙盘绕在一起,不一会,水面光彩荡漾,波浪惊涌,两把宝剑再也寻不见。 余樨说:真的还是假的啊? 宋慈说:有些缘份,注定只是短暂的厮守;有些缘份,历尽险阻,终究还得和合。 余樨没说话,托着腮定定地看水,水面上有黄昏红色的光影。宋慈转过身,道,剑浦,到了,建浦驿,今夜,歇于此! 刘达先行拿了驿券去安排,随后驿丞和役人前来关照,一行至驿馆歇息不提! 第二日,晨曦照亮高山的时候,他们复又上了船,沿沙溪逆流而上,与剑溪顺流而下比,船行缓慢了许多。 刘达问:宋哥,朝廷赴任时间有规定? 余樨说:大哥说了,三十日之内到任就可以。 宋慈说:路程远的六十日,路程近的三十日,我们三十日,误不了时间的。 连雨一边听了,点点头,似乎放心下来。刘达兴起,划船舒展筋骨去了。国宝在舱中看书,国子坐船头读《论语·先进》之“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宋慈见了,让他读出声来。宋慈喜欢这一章描摹的场景,国子读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刘达想起霄峰精舍的时光,也跟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读起来。连雨蹲着跟秉孙玩拈石子的游戏,她拾了五粒白色的小石子,握在手中,向上轻掷其中一个,同时“放子”,将另四子摊在船面,马上又转腕俯拾……或抛或承或拾,秉孙也在一边学。余樨背着手,昂首在船头看天空流云。宋慈听了国子读的《论语》,道:“国家承平,百姓康乐,士人优游……令人神往啊!” 余樨走过来说:“大哥,这缓缓的清水缓缓的南风缓缓的小船更令人神往噢!” 宋慈说:沙县到了!你看,春江水涨,溪中却有一块大石露出水面呢! 余樨说:不奇怪嘛?就一石头。 奇怪噢!它会沉浮。 大哥骗人,巨石怎会浮沉呢? 很久很久以前…… 余樨“扑哧”笑起来说:比我看的传奇故事老套多了。 宋慈继续说:那时我兵临汀州城下的时候,盗寇攻打汀州城,汀水猛涨,盗贼无法渡江,他们抬头见到天空旗戟林立,旗上写着“定光”名号,云端上神人若隐若现,盗寇不战自溃。 余樨想不到真来故事了,便问:定光佛、沉浮石,有关? 宋慈说:聪明! 继续说:定光佛曾化身长工来到沙县,东家要过河,他就在溪中丢入一块石头让东家垫脚,石头被定光佛踩过后就通了灵气,水降时便随水位下沉而隐在水下,水涨时反随着水位上升而露出水面,所以叫沉浮石。今天,水涨,才见得到噢! 又道:这一带,水平沙白,丞相李纲被贬沙县,曾赋诗《十里平流》。 余樨说:李纲?十里平流? 宋慈说:沙县人为了纪念他,就称这一带水路为十里平流。 余樨说:大哥,这么说,做个好官人民就会记住他? 宋慈没再说话。 过了十里平流,水势渐急,连雨对刘达说:你看,那官盐的船只,溪水拍浪,弄湿了盐! 刘达点点头。 余樨两手兜在胸前,点着头说:这盐百姓如何食用? 坐在船头的宋慈似在低头沉思,听了他们议论,开口道:我们福建路的福州、泉州、漳州、兴化军这“下四州”产盐,百姓吃盐不是问题。但是,我们建宁府,还有南剑州、邵武军、汀州这“上四州”不产盐,都食福盐。官盐从闽江来,先到南剑州,南剑州用盐问题不大;然后,官盐“兵分三路”,沿建溪抵建宁府;沿紫云溪抵邵武军;沿沙溪抵汀州。建溪与紫云溪的水域宽阔,问题也不大。最麻烦的盐路当属汀洲府的了,你们看,前方是九龙驿,再往前,九龙滩河道水势湍急险流丛生,不能行船,需走陆路了。汀州盐运,既有水路的险远,又有山路的艰难啊! 余樨说:大哥,那我们去长汀,盐得省着点用了? 宋慈长长的嘘了口气,说:你们看,有人来接我们了,九龙驿到了,我们已接近明溪、宁化。 长汀县安排了几位杂役到九龙驿来搬运物什,宋慈一行下船走陆路。 官盐也下船了,由挑工挑到汀州。 路上,问起杂役盐事,他们愤愤的说:汀州府的官盐,夹杂沙石乱草,重量不足一斤,价格高达四十七钱;盐子贩卖的私盐,一斤半当一斤卖,颜色纯白,没有杂质,才卖二十钱。 宋慈说:当年晏梦彪起事,百姓也挺拥护的? 杂役们说:他们也不是良民,但他们以盐子身份起事,确实一呼百应,百姓吃官盐吃怕了啊! 宋慈问:官盐故意掺沙? 杂役说:也不尽然,溯流而运,乱石奔涛,盐包破败,河中沙石水草随潮水拍入也是有的。 宋慈转身问刘达,你说,官盐一斤的价格是私盐的几倍? 刘达楞了楞,道,这,我算不明白。 余樨马上说:我来算,私盐一斤半卖二十钱,那折成官盐一斤就只需十三钱,官盐不及一斤且掺了沙石卖四十七钱,那一斤至少会超过五十二钱,所以嘛,官盐是私盐的四倍。 宋慈问刘达:四倍的暴利,你会不会铤而走险? 刘达:这! 挑夫担着官盐在狭窄山路行走,步子沉重,汗流浃背。宋慈大声问:挑夫,官盐从福州到长汀要多久啊? 挑夫抛来一句:一年多噢! 杂役又向宋慈说:晏梦彪之乱前,百姓贩私盐的,占十分之六,虔、汀二州的许多百姓一到秋冬田事结束,就有人挨着寨堡敲鼓,召集愿意前去贩盐的人入伙,组织几十成百人后,便往广南(梅州、潮州一带)盗贩食盐。他们手持兵器旗鼓,来往于虔、汀、漳、潮、梅这些地方,所到一处,便抢人谷帛,掠人妇女,与巡捕吏卒格斗,无法无天哪。 刘达道:官府腐败,民也刁蛮。 宋慈想:官盐质差,私盐暴利,盐子结伙,那社会如何会太平? 想到此,不由轻轻道:太平相业尔惟盐!虽宋某只是区区知县,也得先从食盐中求得长汀的太平。 到了,汀州城南,县治。 宋慈远远就看见两个人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几位步履匆匆的吏员。 宋慈定睛一看,是李华与李昴英。 当年,一起平定汀州军变,三人出生入死,已结下了兄弟般的感情,彼此见面,也不客套,称兄道弟,也不管年纪与官位,统统称兄来着。 李华便是实夫兄;宋慈便是惠父兄;李昴英便是俊明兄。 再不一会,更不客套,统统以字相称。 他们对余樨很是客气,嫂子嫂子叫个不停。 宋慈将家人一一介绍后,李华也将长汀县的属官介绍给宋慈:县丞王元瑞,主簿古采英,县尉陈正夫。 互相礼毕,宋慈进入县衙转入后堂,刘达、连雨及杂役人等开始整理,很快就收拾完毕。王县丞道,已在吏舍后的水雪轩摆了两桌,为宋大人和嫂夫人接风。几位旧识多时不见,叙不尽的旧情。饭毕,李华说,明晚,到州府,我可要亲自为惠父兄摆席洗尘。李昴英说:惠父一路奔忙,还是早歇!而后,两人先行告辞。 第二日,宋慈与县丞王元瑞由县治出城,绕城走了一圈,或富户、或贫家,走走谈谈。临近黄昏,宋慈回到县治,余樨说李知州已让人来请用晚饭了,宋慈带上余樨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