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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渐渐来了,宋慈从建阳县坊驻节门走出来,折上濯锦北桥,然后,将伞收起,余樨正牵着秉孙站在濯锦北桥的楹柱间。雨柔软地下着,从武夷山飘来的轻风调皮地挠人脸颊,北溪的秀水在濯锦桥下说笑着结伴而过。廊桥遮住了天光,一切如黑白剪影。他们凭着轮廓已认出了对方。秉孙飞奔而来,宋慈也快步迎上去;秉孙跑到跟前,宋慈举起秉孙说:都长大了噢!脑袋里突然泛起父亲去霄峰精舍接他的样子。余樨款款走来,秉孙抬头楞楞看着宋慈,余樨说:儿子,不认得爹了?又说:快下来,爹累坏了。宋慈放下秉孙,又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了声:乖儿子!然后俯在余樨的耳边道:什么都没了。眼泪就倏然涌出,滴到余樨的颈脖间。余樨说:儿子在呢!不是有我吗!?片刻,宋慈抬起头,咽了一口口水,恢复了常态。余樨帮宋慈拿过伞,说:回家。 国宝、国子放学归来,知道爹回来了,连忙来见过爹,宋慈看着他们说:都长大了……宋慈问了他们的学业,又勉励两句后让他们自去读书。 夜,帘栊之外,微雨飘飞,满屋烛光下的余樨楚楚动人。宋慈说,那日,给你写信,我正要带军踏平高平寨。 余樨说,可没滥杀无辜? 宋慈说,我不杀降,但也不轻饶恶人,说件事给你听。龙泉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叫李幸娘,随父来到南安。石门寨的尧扶被劫掠时,一位谢宝崇的部下见到了她,以刀加颈,侮辱她并强迫她随行。她是烈性女子,不仅不走,还大骂不止,随即被杀。我见到她仆地而亡的那个下午,我想起了十八岁的你和崇泰里满树的桂花。也就在那个下午,我决定夜袭高平寨,击杀谢宝崇。他们掳人女子,夺人财物,滥杀百姓,反抗官府,要挟朝廷!可时,官兵或畏葸不前或贪功冒进,我人微言轻,真不知如何是好。 余樨说:知道了。 吹灭烛光。 雨从瓦檐溜下来,落在天井长了苔的砖上,啪嗒啪嗒。 宋慈说:大胜峒投降后,三峒之乱就算平定了。那时,想起你的“大哥归未归”,又想到李义山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余樨说:又来了,文绉绉的。 宋慈俯在余樨身上继续说:我不怕死,我又怕死。大敌当前,如果我没死于敌国疆场,却死于后方民变,我心有不甘啊,而且…… 宋慈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我舍不得你! 余樨翻过身,俯在宋慈身上,用食指压住他的唇,示意他别再说,然后,她轻轻的说道:大哥,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宋慈又将余樨翻到身下,一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在余樨呼吸骤紧的时候,附着她耳边回答了一句:就算死,也要死在你怀里…… 绍定三年(1230年)的春天,建阳的雨时作时歇,宋慈对余樨说他要做两件事,一是去唐石里的九峰山看望老师蔡沉,再顺道拜访蔡渊;二是去浦城看看老师真德秀。 接近唐石里了,宋慈特意折到大林谷谒朱老夫子墓,继而沿山溪溯源前行,不久,九峰山就在眼前了。蔡沉一直谨遵父亲的家训不出仕为官,得知王镇、刘伦要荐举他时,他回答说:这既不是我的志向,也非先君子所训导。他视功名如草芥视富贵如浮云且十年一日治学的气度与坚持深深地打动了宋慈,六十多岁的蔡沉身体不好,蔡渊也恰好来看望他,宋慈的到来,蔡氏兄弟很高兴。听宋慈说到南安的事,蔡渊用孔子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来劝勉,告诉他说被朝廷冷落也可乐道静修;蔡沉用他先君子蔡西山的话“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来安慰,告诉他说独行又何妨只要德行高尚。宋慈陪先生静坐谈心。黄昏,他与蔡沉、蔡渊在黄沙道缓缓散行,风雨已歇,霁光大作,天地寥廓,此情此景,似乎什么都不用说。 侍候了蔡沉两日,蔡沉得知宋慈还要去拜谒真德秀,便劝他快去,说:惠父虽然被人诽谤弹劾,但现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说不准哪天,就又得去上任了,还是借着闲散的时间,去看看西山先生。宋慈挥手别过蔡渊、蔡沉二人回到建阳,陪余樨和三个儿子又享了几日天伦之乐,选了个晴和的日子,往北,抵浦城。 真德秀自宝庆元年(1125年)十一月后就一直闲居浦城,宋慈在真德秀的拱极堂见到了他。他们的万语千言,是从“拱极堂”开始的,真德秀把《拱极堂记》取出给宋慈看,宋慈读道: 在天之极,隔层霄;在我之极,炳焉方寸……即所以对乎在天,故无愧吾心斯无愧吾君,无愧吾君斯无愧上帝。 宋慈轻轻地叹了口气,朱熹、蔡元定、真德秀、蔡沉,这些真君子,一生所求,无非“无愧”二字。贬谪乡居的真德秀,竟也从没怨望过。 真德秀似乎看出了宋慈的心思,他说:记得,太学,惠父的横幅“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宋慈说:先生记忆力好! 宋慈放下了所有的不快,谈起自己的身世与近年在信丰的辗转,兼谈天下大势,闽中民变。彼时,拱极堂上,两人平静与沉稳,似江渚渔樵。 但他们并没有忘记天下,就算是天下忘记了他们。 宋慈说他从南安回来时就预感江西和福建路的交界群山深处会有动乱,如今果不其然,宁化潭飞漈之盗愈发猖獗了。 真德秀说:有司之人,盗起之时,放任他们,致使盗贼做大;盗贼做大,又害怕他们,讨好安抚他们以求安宁,结果永无宁日。 宋慈深有体会,便没说话。 真德秀说:我已向朝廷推荐了陈子华。 宋慈想起当年与刘克庄在建阳县衙置酒饯别陈韡的情景,恍然又是多年。 真德秀很有信心的说:陈子华不久必将上任。 宋慈说:太好了。 真德秀说:凭子华一人之力,殄冦靖民,任重道远啊!那么,惠父是否愿去协助平寇? 宋慈望着真德秀,郑重的点了点头。 真德秀说:子华一上任,我立即驰书前往,荐你入幕。 宋慈说:好。 真德秀叹了口气说:惠父,此次平寇不容易,王居安已因潭飞漈的寇乱断送了前程。 …… 绍定元年(1228年)十二月,汀州宁化县潭飞漈盐贩起事。 潭飞漈,天然的啸聚之所:地形险要,重岗复岭,环布森列,岭上却又坦然宽平,山环水合,有田有池,草茂林深,登涉极难。 私盐贩盯上了潭飞漈,聚众起事,首领叫晏梦彪。 面对民变,朝廷也不是没有努力过,邓起、王居安先后出场。 但落得的结局却是:第一次,邓起身死;第二次,王居安去职。 宁化属于左翼军负责防卫的地区,福建安抚使得知晏梦彪起事的消息,遣左翼军将领邓起提兵前往收捕。 邓起低估了潭飞漈峰岭起伏道途险隘的复杂环境,贪功冒险连夜进攻,地形不熟加上军士困顿,大败,邓起也丢了性命。邓起与陈世雄一样,又是一位想毕其功于一役的家伙,勇气可嘉,可叹的是军士性命,更可叹的是小小叛乱因为晏梦彪击杀左翼军将领邓起的“业绩”起了示范效应,导致福建路盗徒啸聚蜂起,人数迅速增至数千,连破宁化、清流、莲城(今连城)。 汀州,已兵临城下,岌岌可危。 此时的王居安以敷文阁待制知福州,朝廷正拔擢他为龙图阁直学士,转大中大夫,提举崇福宫,他即将离开福州赴任。 晏梦彪起义,士大夫的自觉担责与朝廷的平乱考虑让他留了下来。他将大好前程一撇,留下专任招捕之职。他没想到,大好前程被“招捕”得一干二净。 招捕之初,王居安营造“三窟”破敌。 平叛法。奏请朝廷让陈韡平定盗徒,陈韡是众望所归的不二人选,转运使陈汶、提举常平史弥忠,还有真德秀,也都向朝廷告急,说除了陈韡没人可以平寇。 纳降法。王居安募选了两位军校,一位叫刘华,一位叫丘锐,王居安让他们直入汀州盗徒营中招降。 招安法。书谕汀守陈孝严招安,在信中说:土瘠民贫,贩盐不能够全然禁止的,况且他们有招安之意,你就处理几位首恶者,其他的人,还是以安抚为上。 当时,陈韡正值亲丧,一时无法救急,王居安就退而求其次,以纳降和招安来平定叛乱了。 刘华与丘锐二人疾驰至汀州,晏梦彪见王居安有抚纳之意,就引兵退去。刘华与丘锐出入盗徒军营,指定日子约降,眼看稳定局势已指日可待。 然而,汀守陈孝严绝对是个坏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彼时,陈孝严以低级武官——右殿班直的身份权摄汀州,此人好夸夸奇谈,刚愎自用,惨害百姓,不恤兵士。不久前,赣州石城县朱积宝兄弟趁着汀州变乱的时机,趁势率领盗贼进入汀州,陈孝严竟然做起“以盗制盗”的美梦,拉拢倚仗朱积宝兄弟并视为腹心,同时,不信任甚至仇视驻扎在汀州的左翼军。 左翼军军士王宝对陈孝严倚重盗贼不恤军士的行为极其不满。 陈孝严之下,汀州府的第二把手是通判王杆、推官李昴英。 王杆,字元佐,是枢密使王蔺的儿子,无为军(今安徽无为)人。 李昴英,字俊明,广东科举史上的第一位廷试第三的士人。 李昴英初到汀州,看到郡城无险可守,力请陈孝严增修城墙,以备不虞,可是陈孝严无所顾忌。此时,又梦想朱积宝为他卖命把守州城,反而暴虐部下,杀死左翼军兵校十数人,而且制造汀州楮币要强迫百姓使用——居然自制货币!面对百般劝说的李昴英,陈孝严根本不听,反而勒令李昴英签押发行楮币。李昴英勃然大怒,厉声责骂后弃官而去。公道自在民心,老百姓舍不得他,舍不得汀州最后一线正义,属官带领几百位的士民追到郊外,围着李昴英挽留,说:“四围都是盗贼,李公就这样忍心抛弃我们吗?请李公回去救救我们百姓吧!” 等到李昴英回城,积怨已久的左翼军士王宝兵变了。他杀了几名官吏,奔入州府说要取陈孝严的狗命,王杆闻讯前来,气氛凝固如冰。危急关头,李昴英带着佐官和几百位军民直入汀州府,平静被打破,一位叛卒突然操刀直奔陈孝严,王杆迅速上前用身体挡护住陈孝严,大声喝道,“若要杀郡守,就先杀了我”,叛卒一把推开王杆,王杆踉跄倒地,口鼻出血。李昴英趋步上前,挡在陈孝严之前,也厉声叱责道:“要杀郡守,就先杀我!”说着跪在地上,刚才与李昴英一起进城的几位兵士执刃在手,护住李昴英,一边上前扶起他。叛卒扔下刀,随王宝等人丧气而去。最终得以不死的陈孝严被属下的无畏与正气打动,良知开始复苏。于是,他辞去郡守职位,请王杆暂时接替。 赣州石城县的盗贼朱积宝本就鄙视陈孝严这无能之辈,见陈孝严 “大势已去”,又辞去郡守,心下也知道早有宿怨的左翼军士王宝容不下他们。朱积宝旋即出城,与晏梦彪的部众联合,围攻汀州。 陈孝严,上不听王居安意见,下不纳属官建议,刚愎自用,反而愈陷汀州于绝境之中。 刘华与丘锐沮丧而归! 至此,王居安平叛的梦想已全部破灭,他营造的“三窟”全部失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