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纵目远望，突然举起马鞭，指着连绵的远山，说：横山！

众人抬目望去，果然，前方群山蜿蜒横烈。

刘远举说：横山寨就到了。

他们去的横山寨是博易场，是商品交易买卖和聚集流转的场所。

广西三大博易场分别在永平寨、钦州、横山寨。

永平寨和钦州博易场位于交趾边境。永平寨博易场通过陆路与交趾贸易，钦州博易场临海，适合海运交易。

横山寨不同。

横山寨面向大理、自杞、特磨诸蕃国，交易重点的是马，横山是“马市”。

自从高宗南渡以来，北方马源断绝。之前，战马仰赖于西北，如今，只好向西南购买大理马。绍兴三年（1133年），邕州设置提举买马司。买马司置提点买马经干一员，下隶左江、右江二位提举官，长驻横山寨；右江提举负责量马、买马；左江提举负责入大理境接马。又置巡检一员，也驻横山寨，负责率甲兵到广西边界警护大理商人入境。

买马经费由横山寨的知寨、主簿、都监三员共同管理。

宋慈到了横山寨，将几名大理商客交给提举买马司，买马司再交给正在进行马匹交易的番队首领。

宋慈手臂的伤也好了，处理了由提刑司负责的一些案子，而后，白日，便带上苏修他们，去考察马市巡看边境。晚间，便整理长汀时就开始着手写的书稿，加入了条令、检验诸内容后。宋慈想将此书用于指导刑狱官员验狱，仵作人员验骨验尸，执政官员救死扶伤……宋慈为书稿拟好了书名，叫《洗冤集录》。

正值冬季，大理、自杞、特磨、罗殿等地商人已将马匹赶到了边境，此时，左江提举出境接马，巡检与甲士护送马匹进入泗城州，稍息后再送到横山寨，邕州知州和买马经干等人同时带着货物、钱币赶到横山寨，右江提举与蕃国的头领坐在庭上，负责测量马匹的六校博易和蕃国的贩马者一起量马，判断马的优劣，讨价还价后定出价格再一手交钱一手交马。

早年，每年交易良马1500匹，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后，每年交易马数增到3500匹，这只是官方的军马数量，加上民间的需求，横山寨马市每年马匹的贸易量达40000匹之多。跟着马蹄声答答而来的是蕃国的麝香、胡羊、长鸣鸡、披毡、药物、云南刀……跟着番人滚滚而去的是大宋的茶叶、盐巴、瓷器、铜器、书籍、丝绸……邕州城规模也宏大，总周长九里三十步，外团楼四，敌楼马面三十六。城内官舍楼屋千余间，居民也有不少，百姓居住倒特别，都在曲折的巷子中住荆篱编成的屋子。

邕州、宜州与蕃国相邻，经略安抚使董槐与各知州励精图治，积案不多。宋慈考察一番后，转回郁林州。彼时，已是冬末，春天的阳光就要来了。

郁林的东边是容州。

那日，宋慈、刘远举、苏修、叶平来到容州的北流县，北流县一条圭水流过，他们说北流城外水中有石块突起于水面，莹然秀美，很像玉制的圭和璋，所以，称圭水。

圭水岸边，渡口立着块石碑，上书“蟾蜍渡”三字。而渡船却不在渡口，漂到了下游几十米外，那里的岸边，围聚着一群人。

宋慈说：且过去看看。

众人见官府模样的人前来，往外围让开。宋慈上前，只见一位艄公模样的中年瘦弱汉子仆倒在地，衣服散乱，露出的手臂有被殴打的痕迹。

宋慈伸手去探，鼻息倒还平稳，是一时昏厥。

艄公背上衣服半掀，再往上掀起查看，又赫然看见几处伤痕。

宋慈抬头问围观者道：伤者何人？

旁一老者说：艄公李五。

宋慈又问：为何被人殴打？

老者说：我才准备过河，刚来这里，也不知为何。

旁边一妇人说：我正要到河边洗衣，听到这边嚷嚷，说李五偷了荔枝还想跑。

宋慈说：偷了谁的荔枝？

妇人道：主簿叶圭家的。

宋慈又问：为何知道他偷了叶圭家的荔枝？

另一位浣衣妇人说：叶主簿的管家王二说的，刚才打李五的就是王二。

人群之外，突然喧喧嚷嚷，有人道：叶大人来了。

一位着官服的模样粗胖的家伙摇了过来。

见了穿着官服的宋慈，叶圭迟疑了一下，又忙行了礼，刘远举问道：可是叶圭叶主簿？

叶圭说：正是，敢问？

刘远举说：提刑司宋大人路过蟾蜍渡，见有人负伤在地，正在讯问。

叶圭一楞，马上一笑，对宋慈施礼道：不知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啊。而后，边转身边道：草民斗殴的小事，就不要劳烦宋大人了。

叶圭见了倒在地上的李五，怒道：居然还诈死，还不起来？

宋慈一惊，问：叶主簿，如何说李五诈死？

叶圭说：他偷了我家荔枝，还打了我家干人，我家干人遍体鳞伤，他怕了，就诈死。

宋慈蹲下，掀起李五的衣服，然后缓缓说：叶主簿，你看李五所伤，都在后脊，而且肩上有抓痕，可见，他背朝行凶的人，袭击他的人想从身后抓住他。李五肩上有扣压抓扯的伤痕，有四个红点印迹和四条撕扯的伤痕，李五被行凶者抓住脚步变慢时，行凶者用重物猛击李五脊背。大家看，三处，皆是重物击打的。中间一处，伤最重，颜色紫黯，表皮微肿；靠腰处，次重，颜色紫赤，微肿；靠肩处，此伤较轻，为青色，是李五被打倒时再击打所致，由于距离较远，力量较轻。

叶圭说：大人，真的冤枉啊！他偷了我家荔枝，我家干人王二责问于他，想不到他却动起手来。王二气不过，便动了手，两人互殴，王二也受伤，正在家里涂敷伤药啊。

宋慈说：你说李五偷了你家荔枝，可有证据？

叶圭说：王二见他在圭水中流停渡吃荔枝。

宋慈心想：这家伙这么说，那是死无对证的，中流吃荔枝，荔枝核荔枝壳也都付之圭水了。

宋慈说：你家荔枝种何处？

叶圭说：马头园。

宋慈说：马头园？

叶圭说：马头园的荔枝是果中上品，肉厚核小，饱食而不上火，待会给宋大人带上些。

宋慈没理会叶圭说带上些荔枝的话，反问他道：饱食不上火，那偷吃就上火了？何时偷吃的？

叶圭说：午时。

宋慈心想：那么，一个时辰还未过。

此时，李五转醒过来。

宋慈转过身，轻声问苏修说：记得跌打药方中，有言，伤腰者用杜仲饮，伤后胁者是不是用象胆煎。

苏修说：是。

宋慈说：你且去药铺配些药送来。

又对苏修又轻声说了一番话。

宋慈又叫过叶平，也又低声耳语了一番，而后，问道：邻保可在？

有一人走出人群，道：小人在！

宋慈让邻保与两位军士扶了李五离开，叶平一并跟随前去。

而后，宋慈对叶圭说：既然你家干人受伤在家，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叶圭说：且去不妨。

刘远举带了几个兵士跟着宋慈直趋叶家。

一进门，宋慈抬头望了望，再四处一扫视，道：叶家好阔大。

叶圭说：哪里，哪里。

宋慈也不多言，径入王二居室，王二俯卧在床，呻吟不已。

宋慈已是纳闷，王二俯卧，那伤当在背部。两人互殴，断无两人背部都受伤的道理。宋慈掀开王二的衣服，果然，背上有棍棒伤，且伤痕累累。

宋慈正欲按压王二的伤痕，王二突然嚎叫抽动起来。

宋慈怒道：来人，压住。

上来两位兵士，分别压住王二的手脚。

王二不再呻吟，而是转着头嗯嗯的哼着。

宋慈细看他的伤痕，伤痕靠里侧呈深黑色，到了四边渐渐呈现出青赤色，散成一条痕迹。宋慈再用手按了按伤痕，伤痕不虚肿，无硬块。宋慈对刘远举说了句什么，刘远举与两位兵士走了出去。

再不多时，刘远举进来了，苏修与叶平也一同来了。

刘远举手上拿着几条树皮，宋慈说：这就对了。

叶圭的脸色倏然暗了下来。

宋慈问叶平道：如何？

叶平说：大人，我等扶李五回家后，我先让他服下了藜芦散。

叶圭突然来了精神，道：藜芦散有毒的，大人，你看，这不是害人嘛。

宋慈说：藜芦散性寒，味苦辛，也确实有毒，但也可治痰涎壅闭，喉痹等症。当然，今天不是治病，是当催吐剂用。

叶平接着说：李五呕吐物中不见荔枝。

宋慈说：那么，李五根本就没有吃过荔枝！

叶圭不由汗出。

苏修也说：宋大人说，伤背者，如果严重，虽不致于速死，倒可能百日后身亡，人的五脏皆系于脊背。方才，大人嘱咐在下多配些象胆煎，李五服藜芦散催吐之后，就又煎取一服象胆煎，让他服了。

宋慈说：很好。

苏修又上前，在宋慈耳边说了一会话。宋慈点了点头。苏修退下后，宋慈从刘远举手上拿过一条树皮道：今天的事件就从树皮说起吧，这是榉柳树皮。榉柳皮，气味辛，大热，有毒，如果把榉柳的皮贴在皮肤上，再用火“熨”，榉柳受热后，会在皮肤上烙出青赤色，极似棒伤，王二的伤痕正是用榉柳伪制而成的，所以无虚肿无硬块，那么……

众人静静看着宋慈，不知宋慈还要说什么。

宋慈继续说：那么王二为什么要用榉柳制出假伤呢？因为，他根本没受伤。王二打李五是真，两人互殴是假。王二为何要打李五？因为李五虽然只是艄工，但却很有正义感。可是……

宋慈话锋一转，对着叶圭道：可是自从你贴纳金银钱米得了官当了主簿之后，却残暴百姓。

叶圭涨红了脸。

宋慈说：“刚才，苏干办已从百姓口中得知，你占了北流县最好的荔枝园——马头园。今年，县里正好县尉空缺，你以主簿之职又代行县尉之事，胁迫知县，欺民霸市。百姓敢怒不敢言。李五的内人说，今年端午前后，正值圭水遇洪而涨，李五先渡了妇人和小孩过河，你的哥哥也想先上船，被李五喝住了。当时，你家干人王二就想动手打李五。

“今日，午边，圭水边没人，王二恰好要过河看荔枝。李五稍迟了些，于是，王二就寻了借口殴打李五。李五转身要跑，被王二抓住。此时，有妇人来浣衣，看到了情况。至于之前李五是否吃荔枝，是否先动手打王二，却无人知晓。方才，叶平用藜芦散催吐李五，并未见胃中有荔枝，足以证明王二撒谎。叶圭，你看管干人不严，不为百姓考虑，居然还用榉柳皮烫熨假的伤痕来蒙骗本官，数罪并罚，你该当何罪？”

叶圭额上汗下。

宋慈问叶平：叶检法官，请问，殴人者，该定何罪？

叶平答道：斗殴折伤人徒一年，故殴人至废疾则流放。

宋慈又道：不过，还有一件怪事，为何马知县一直没出现？按理，此时，他也知道宋某到了此地了的。

顿了一顿，宋慈说：带金四三。

叶圭与王二心下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

原来，苏修去取象胆煎时，已探访了百姓，也到了县衙，只见知县卧床养伤。此前，县里征集金四三的船只差使，却想不到金四三不但不答应，还冲到县衙理论。县衙当时役吏不在，只有知县在，马知县见金四三如此狂妄，不由挥拳上来，结果反被金四三打倒在地。

金四三上前，宋慈一看，是一位粗壮莽撞的家伙，便大声问道：金四三，是何人唤你前去县衙理论？

金四三嚅嗫半日，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慈怒道：再不说来？

金四三听到宋慈怒吼，张了张嘴，道：是王二。

王二在床上叫道：胡说。

宋慈说：何由你来插话？

王二不敢再说。

宋慈说：为何王二让你去县衙理论？

金四三说：王二说船不能被征去差使。

宋慈说：为何？

金四三说：王二说要到马头园装荔枝去贩卖。

宋慈说：你扯知县衣，伤知县指，殴击知县，该当何罪？

金四三不再言语。

苏修递了一张牒文给宋慈。宋慈看了看说：容州知州并不明了案由，听了叶圭一面之词，竟然还责咎知县，倘若提刑司不为知县主张，就简直是置朝廷的纪纲和法度于不顾了。叶圭垄断北流最好的荔枝园，指使王二欺压百姓，霸占市场，目无纲纪，国法难容。

宋慈让叶平检法拟判，而后判道：叶圭决脊杖二十，配一千里；王二决脊杖十五，编管五百里；金四三杖一百，船籍拘官。

宋慈又问叶平：殴打致伤的，保辜（责任担保期，是古代查明、落实刑事责任的一种制度，这里的保辜期限指如果李五内伤多日后致死的追责期限）期限为几日。

叶平说：诸保辜者，手足殴伤人限十日。

宋慈对叶平说：伤背虽然未死，但五脏皆系于背，恐多日后因伤而亡，十日之内，若李五身亡，罪加一等，且将书判牒报容州，按此照断。

几位军士将三人押下

……

宋慈在广南西路巡历一圈，用了一年时间，淳祐七年（1247年）初，他又回到了静江府的提刑司。

宋慈到广西后，长期在外，家中诸事都归刘达打点，连雨照看两个女儿，济美都十二岁了，余樨已过世十一年。当宋慈夜里开始整理《洗冤集录》和此次边境之行的思路时，累了，也会到后堂去看看她们母女，特别会去逗逗济美，看着渐渐长高的她已出落成余樨第二了。

等到春雨淅淅沥沥开始下的时候，朝廷文书下来，他将去湖南，仍任提刑，贴职是直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