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知州说：大礼大礼，山獭太难抓了，身强力壮的汉子还不顶用，专需妇人去捕。

宋慈又回了一声：噢？

孙知州说：春天，几千瑶女在山谷中歌啸，找草药摘野菜。山獭闻到了女人味，就跃起来抱住瑶女，软骨死死的粘扎上瑶女。瑶女一边扼杀山獭，一边取它的软骨。

宋慈沉思了一下说：那么，有两个问题，既然山獭看见雌的就扑上去，那只将妇人放入山中，不就可以捕杀净尽？二来，插赤春必然稀少，如何知道真假？

孙知州说：倒真是不多，有时几年才得一只，得了山獭的人等于发了横财。验别真假也不难，找位妇人双手摩擦极热，然后取插赤春放到掌心，用热气去呵它，跳跃晃动的就是真的了。

这时，苏修、叶平、刘远举也都来了，宋慈说：我们如今，缺的就是妇人。

苏修三人听得不明白，想：不像宋大人说的话，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妇人？

孙知州说了山獭之事后，三人哈哈大笑。

宋慈对孙知州说：我们本来就备了食盐与锦锻，明日多回赠些，至于插赤春，也归还他。

宋慈感觉孙知州广博见识搜集异闻，对边境事务却不甚上心，便问道：南丹风俗迥异，又接近蕃国，倘有内乱或他国胁诱，大宋边境不安，如何是好？

孙知州一时不好回答，只道：嗯，这……

宋慈提醒说：外患当前，你我要用心国事才对。

孙知州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天，宋慈回赠了礼物，莫光熙大喜。宋慈又将插赤春双手递还给莫光熙，说：南丹州升平和乐，全赖莫大人保境安民，宋某感谢莫大人还来不及，岂敢再受重礼。

莫光熙说：朝廷托在下守护南丹州，在下岂敢懈怠，保境安民是职责所在嘛，不敢言功。

又道：宋大人，插赤春可是一定要收下了。

宋慈反不好拂了莫光熙的意，便让苏修收下。而后，一行告别莫光熙，与孙知州再前往南丹州北面，宋慈说去看看广南西路的金坑——广南的铜、锡、金矿皆有，矿产丰富。

逶迤行走山中，孙知州今日不敢提奇闻，只说：宜州、邕州、横山、田州各峒都有金坑，金坑的管理由监察判官负责，监官常常勒索，峒丁很不满……

叶平说：早在李唐时期，就曾颁有《放邕府金坑勑》诏：“邕州所奏金坑，诚为润国，语人以利，非朕素怀。”各坑任百姓开采，官不得禁。

孙知州说：如果真的让当地百姓开采那就皇恩浩荡了，可是，官府用度就……

宋慈没让孙知州说完，接过话，道：孙知州，监官勒索，峒丁不满，你也该知道，番蛮民风彪悍，教化极少，倘若金铜各坑起事，要等到官府出兵，可就不是官府用度的问题了！

孙知州说“是是是”。

宋慈又问：南丹是因为地处南方又出产丹砂（朱砂）而得名的吧。

孙知州说：是，南丹的丹砂、金银、铜铁都有。

宋慈说：这很让人觊觎啊，况且，此地毗邻自杞国、普里部（旧罗甸国），再不远又是大理、罗氏鬼国，处于兵家之地，孙大人，管理与防守很需你费心啊。

孙知州嚅嗫而言：孙某一定努力。

……秋风渐劲，辗转到了九月底，宋慈一行到了思恩州。

思恩州和南丹州一样，是羁縻州，属邕州地界，那日晴光极好，目见极远，刘远举指了指晴光中的灰影，道：寨城山了就要到了，府治也就要到了。

话音才落，突然听到有鸡声长鸣，似带有惊吓之声。一行策马上前，只见前方林子外一片空地上七八个汉子正在林中碎光下厮杀，兵器撞击之声叮叮传来，宋慈手握剑柄，正要继续上前，刘远举唤了一声：宋大人。宋慈转头看着他。刘远举说：待我近前看看。话毕，策马上前，后面几人跟上，此时，已看清了衣物与兵器。刘远举说：是大理国与当地瑶民在厮杀。

宋慈说：上前分开他们。

刘远举说：不可。

宋慈问：为何？

刘远举说：用剑的，是大理国人；用刀的，是当地瑶民。大理剑有毒，中剑不死即伤。

宋慈说：试试！

越来越近，对方看到有人，略为迟疑，但并不停手。

总共八个汉子，三个大理人，五个瑶民，瑶民并不占上风。

宋慈喝道：住手。

仍然在厮杀。

宋慈说：用箭。

宋慈、刘远举、苏修、叶平与几位兵士同时引弓。

宋慈再喝道：住手。

搏杀仍然继续。

宋慈快语说话：“我射大理头领，刘远举射瑶民头领，各人都选一个目标……

“好了没有。

“好，要同时射击，否则先中箭者必被对方击杀，射腿，使其丧失战斗力，好，一、二、三。”

“嗖、嗖……”几箭射出，不愧都是勇武之才，大理人与瑶民腿部中箭，或双膝或单腿跪下。

随着箭出，宋慈、刘远举、苏修、叶平已策马疾进，众兵士迅速形成合围之势。宋慈再吼一声：住手，弃械！

厮杀的双方扔了兵器，无心再战。

宋慈等人下马，兵士收缴兵器。此时，一位大理国剑手突然拾起一把剑朝刘远举奔来。刘远举听得动静，迅速闪避。宋慈一见，挥剑击出，以剑击剑。大理国剑手因扑空而力尽，被宋慈反击，剑被震落地。不想一位瑶民见状，也已拾起瑶刀，朝大理剑手直扑过来。刘远举见状，知道出手接招已来不及，便一脚把大理国剑手踢开，但刘远举没想到宋慈正站在大理国剑手之后，瑶民的刀竟斜斜朝宋慈斫去。众人见状大惊。宋慈本能的挥剑防卫，但毕竟刚才一剑已费全力，此时又发力不及，只见刀锋压过剑锋，朝宋慈手臂挥下。此时苏修从旁侧闪入，以剑去挑接瑶民之刀，但迟了一步，刀锋还是划伤了宋慈的手臂。

众兵士已悉数上前，全部擒拿捆绑。

又是马蹄声响，宋慈与刘远举望去，原来是思恩州的知州来了。

血从宋慈的手臂流下，宋慈捂了捂手臂，见到队伍前来，道了一声：岑知州。

思恩州的州官为世袭。当年，侬智高在广源起兵反宋，朝廷派狄青率兵征讨，浙江余姚的岑仲淑随军南下，打仗立了功，授武荫侯，封为思恩土州知州，此后，知州为岑氏家族世袭。所以，宋慈知道知州姓岑。

岑知州也已知道宋慈入境，见他受了伤，惊问道：大人如何了？

宋慈说：不碍事。

岑知州：一入州境，就惊吓了宋大人了！

宋慈说：不知争斗所为何事？

岑知州说：包扎宋大人的伤口要紧。

宋慈问叶平：乌贼骨可还有？

苏修上前提醒说：大人，不妨试一试那日的插赤春？

宋慈说：也好。

研得插赤春的少许粉末，洒上，果然迅速止痛敛血。

包扎好后，宋慈说：岑知州，不妨先讯问那些剑手刀客，问问他们为何事而斗。

岑知州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理人到横山寨贩马，本州六位瑶民正谈论瑶刀，不想大理三位剑手以为他们在炫武器，竟要比试比试。瑶民不答应。大理人一路尾随而来，快到州府，其中一位瑶民先入府治报信，其余几人决定在此了断，便就地厮杀起来。我得了消息，就出城直奔此地，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还好啊，宋大人先到，否则伤了人出了命案也未可知。

宋慈说：他们比兵器？

岑知州说：是的，这些大理剑手和瑶民，生性喜好攻击，又不惮官府，斗到兴头时，难分难解纠缠不止，像小孩斗戏。

宋慈点点头，岑知州一边让兵士将争斗双方先行押往州衙。

刘远举正指挥兵士将地上兵器整理成堆。

另几个兵士蹲在地上，一起瞅那竹编鸡笼，笼中一只鸡不问世事，长鸣不已。

叶平问：大理人也弄虫蚁？

岑知州微微的颔了颔首，说：中土弄虫蚁是养鹤养鼠养鸡养蟋蟀养蛤蟆……他们养长鸣鸡。

宋慈说：鸣声倒是婉转清朗。

岑知州说：长鸣鸡就是从大理诸蛮过来的，邕州溪洞也有，但不多，一鸡值银一两，你看，它形矮身大，羽毛亮泽，音声圆长，一鸣就是半刻。

宋慈转过头，几位兵士已打扫战场，将刀剑收归一堆了。

岑知州见众人看兵器，便说：都是好刀好剑，郁刃、浪剑、瑶刀。

刘远举正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把剑，道：郁刃？

岑知州点头说：这把剑最好，铸造时是和毒药一起冶炼，有剧毒，见血就能致死。

刘远举拿起另一把剑，问：这是大理人常携带的浪剑了？

岑知州点了点头说：大理人不问贵贱，剑不离身，戴的多是这种剑。

苏修说：听说此剑是锻炼生铁反复多次烹炼铸成，削铁如泥，吹毛透风。

叶平在马背上摸一把，手掌中取了几根马毛，他将马毛沿剑锋一吹，毛发齐断。

宋慈说：好锋利！

岑知州说：大理剑好，是因为丽江水好，好水淬好铁，好铁锻好剑！

刘远举说：可是，郁刃剑的淬火用的是白马血。

岑知州看了看刘远举：想不到这家伙也懂行！

刘远举说：郁刃的等级比浪剑高，因为丽江水可常得，但白马血不可常得。

岑知州拿起一把瑶刀，宋慈见过瑶刀，便说：中原兵器劣弱，郁刃优于浪剑，而瑶刀优于中原诸刀。

岑知州说：不止是瑶刀，黎刀、峒刀、蛮刀都胜过中原诸刀。

刘远举说：瑶刀与黎刀佩在腰上，峒刀、蛮刀佩在肩上，峒刀是黒皮制作的刀鞘，黒漆装饰的刀靶，黒皮制作的带子，蛮刀是褐皮制作的刀鞘，金银丝装饰的刀靶，朱皮制作的带子……不过，瑶人最看重小刀，片刻不能离开，如果突遇药箭毒剑，便快速用小刀剜去箭伤处的肌肉。

宋慈说：再看我等的兵器，简直只是玩具了！

岑知州认真的说道：宋大人，如果你们一起打斗起来，不用弓弩，可占不了上风噢！

又说：宋大人，这郁刃剑就你带上，防身吧？

宋慈摇摇头。

叶平说：淳熙年间，安化蛮突入内地，焚毁寨栅，杀害居民。宜州驻扎将官田昭明奋力出战，战死。第二年，广西路钤辖沙世坚上奏说，官军的失败，是中原兵器敌不过瑶人的兵器……

宋慈回到现实，不再议论，只道：既然此事只是大理人好勇，也简单明了，则瑶民你带回去，这些大理人，我带往横山寨，长鸣鸡、郁刃剑与浪剑，也一并交由蛮人的买马官吧。

岑知州掉转了马头，说：宋大人，请诸位到州衙用膳。

宋慈点点头，刘远举招呼一声，众人上马。

宋慈与岑知州并辔而行，岑知州看着宋慈笑了笑，说了一句：此次打斗，其实还有一个因缘。

宋慈抬起疑惑的眼光等对方继续往下说。

岑知州说：比试兵器只是一个借口，大理的剑手商队和思恩州的瑶民商队他们在横山买卖之后，到了乐圩的圩市，乐圩那地方，人口众多，三日一圩，各色人等云集……

岑知州停了停又问：宋大人过来的路上，也见过这一带的圩市吧？

宋慈想起路上所见，说：与中土不同，广南的圩市设在荒郊野岭，建许多茅棚，买卖猪牛肉、盐，蔟叶、土布、铁器、牛、马、首饰、烧酒……

岑知州又笑了笑说：还有，圩外，往往种着几十株的树木，许多的石磴，那便是男女会歌的地方了。

宋慈说：像是民智未开的风气。

岑知州说：会歌的时候，大理商队的头领与思恩商队的头领都看上了特磨道来横山市买卖的一位女子。

宋慈问：那女子呢？

岑知州说：跟着思恩商队两天，突然间，在一个晚上不知所踪。

宋慈说：原来还可能是情斗？

岑知州说：是啊，也掺合了一怒为红颜的因素。

笼中那只长鸣鸡一路鸣叫。

岑知州又说：宋大人，还有一事。

宋慈说：说。

岑知州说：论兵器，我朝不敌诸蕃；论战马，我朝也不敌诸蕃，如今又外患重重……

岑知州没再往下说。

宋慈说：岑知州管理州事有度，思考国事有方，你所说的，也正是宋某所担心的！

岑知州说：承蒙宋大人抬举，自从岑某的祖上平叛到了此地，朝廷给了世袭的恩赐，我当治好一方水土啊。

宋慈说：我下一站，正是去横山寨看马。

歇息几日，等大理商客脚上箭伤略平复，宋慈一行便往横山寨去。过了寨城山，离开了思恩州，往横山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