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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在江西路施行保伍之法,盐子安定,案件减少,民心稳定,朝廷闻知后,将保伍之法往浙西路推广。但是,非议与诽谤的表奏也被同时进呈御览,一位经筵侍讲官恰好见到了表奏,他与理宗讲习之后,便说了一句:圣上,别让义利之辩与党争之祸寒了地方官员的耿耿丹心。 为宋慈在御前说话辨明的人叫游似。 游似,南充人,嘉定十四年(1221年)进士,淳祐四年(1244年)冬十月,游似提举万寿观兼侍讲,也就是在这时候,游似向理宗辨明了宋慈施行什伍保甲法的事情,同年十二月,游似知枢密院事,到了淳祐五年(1245年)十二月甲戌,游似任右丞相兼枢密使。 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的游似想到了宋慈。他决定让宋慈去广西,去边地任职。 游似想到宋慈,是因为魏了翁。 游似曾师从魏了翁。 嘉定四年(1211年),魏了翁任潼川转运判官,游似前往潼川听魏了翁讲学;游似中进士后,魏了翁也入了京,二人来往更密。一次,魏了翁讲到《易经》“泰”卦的彖辞“内君子而外小人”一句,魏了翁说“第在外而心腹是寄不为外,在内而情意不亲不为内”。游似非常赞赏,魏了翁也颇为自得,两人既是师生又是知己,魏了翁《鹤山师友雅言》一书的序言就是游似写的。 记得端平三年(1236年),宋慈入幕了翁幕府,但朝廷的政治斗争导致江州督视府成立不久即告解散。在魏了翁幕府的宋慈很受魏的器重,幕府解散时,魏了翁交待有司,戥子称五十两的黄金让宋慈安家。回朝后,魏了翁与游似交流地方能臣时,每每提及宋慈。 江西提刑秩满后,游似让宋慈以提刑之职按察广西,有意锻炼宋慈。 宋慈带上刘达和家眷,还有检法官叶平与干办官苏修,前去广南西路。 广南西路的提刑司设在静江府。 静江府(今桂林)先前称桂州。宋高宗赵构登基前,曾在桂州担任过静江军节度使,因而,南宋绍兴三年(1133年),桂州升为静江府。 但是,广南西路还另设一处提刑司。 嘉定十五年(1222年),臣僚上奏说广西所部州军最多,须另置一处提刑司,于是,广西便有了两处提刑司,静江府和郁林州,提刑官分上下半年在两处提刑司办公。 宋慈现在又到了莽莽苍苍的山中,有六万大山、十万大山的广南西路。 淳祐六年(1246年),宋慈、叶平、苏修从赣州辗转来到静江府。刘达安顿了连雨、学美、济美,宋慈对刘达说:这边风土人情不同,要费心多照看她们娘仨。刘达连连说是。 安顿不久,宋慈一边处理手头积案,一边选了一位武职属官——正任厘务缉捕盗贼——刘远举。然后,开始巡历州县。 宋慈带上叶平、苏修,再客司一名、书表一名,刘远举带巡守跟行的兵士二十名出发。一行从静江府沿漓江水路至阳朔。众人初到广西,忙于公务,无暇领略桂林的秀美,突然置身山水,不免逸兴壮飞。武职出身的刘远举也身材颀长,知书达理,对广西风物甚是了然。 宋慈蹲在船头,用手探了探水,道:春江水暖!起身远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说了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苏修说:好山好水。 “呜……”,刘远举大声啸起来。 宋慈问:当年朱老夫子任南康守时,与陆象山泛舟鹅湖,可记得夫子对象山说了句什么话? 叶平说:“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 刘远举说:叶检法检阅典故与检阅律令一样的快! 叶平看着水面缓缓而去,叹道:佳客已矣,风流云散。 苏修说:才不伤感,朱老夫子说这话分明是自信嘛! 刘远举说:对啊,我们都是佳客! 众人会心一笑。 刘远举又说:想起张南轩(张栻),他也曾知静江府,呆了四年,兴府学,办教育,也是漓江胜境中的一位佳客了。 苏修想起了什么,说,宋大人的先人宋子飞常与南轩父子交游呢。 宋慈收回远望山外青山的目光,说:先人去世后,南轩先生还专写了祭文——《祭宋子飞参议》,青山依旧,绿水长流,佳客何处? 叶平怕话题又伤感了,便笑着看了看宋慈,说:一群佳客正站在漓江船头嘛! 宋慈笑了笑,对叶平与苏修说:南方都有瘴气,赣州也是有的,但广西瘴气更盛。你们跟随我来广西,多有受苦,追查案狱捉拿罪徒时,要多加自我保护才对。 刘远举说:是啊,广西蛮溪獠峒,草木蔚荟,虺蛇出没,江水有毒,瘴气易侵。春天三月青草瘴,四五月间黄梅瘴,六七月间新禾瘴,八九月又为黄茅瘴或桂花瘴、菊花瘴。商旅氓隶,各色人等,潮热中远行,再加上饮食起居没有节制,每每就会中了瘴气。 宋慈说:人的身体,如果元气旺盛,那么邪气就无法入侵,就像君子立于朝廷的数量多了,小人就无法立足,这些养生的道理,不只是说瘴呢! 刘远举说:确实如此,此地还有另外的五瘴。 苏修说:厘务官说来听听。 刘远举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是租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是刑狱瘴;晨昏荒宴,废弛王事,是饮食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是货财瘴;盛陈姬妾,以娱耳目,是帷簿瘴。 叶平笑起来说:我们正是除瘴气而来。 刘远举说:除了瘴气毒,还有草木毒。 叶平“噢”了一声,想听下文,不道刘远举已移了话题,指了指前方,大声道:花山桥到了…… 宋慈一行,在阳朔下了船,一路往西,出了永福县界,已到花山桥。 花山桥一过,就折入柳州的雒容县了。 行不多时,就要到黄鹿村,先牌人员回头报知,前方见一青年男子倒地身亡,旁边围了一群人,宋慈说:走,去看看。刘远举策马远飏而去,不久又回报说,雒容的李县尉也带了弓手到了现场。 宋慈嘱刘远举:你让雒容李县尉免去礼仪,先自行审查案情为务。 等宋慈到现场时,只见一位中年汉子箕坐在地上,号啕哭道:是毛五二下毒,害死我儿子啊…… 李县尉正一边吩咐仵作验尸,一边问号啕汉子何大二道:你且起来说话,凭什么说是毛五二下毒? 何大二回道:他怕我儿子抢了她的儿媳妇。 仵作一边验尸,一边喝报,李县尉边听仵作喝报边听何大二诉说。 宋慈也侧耳细听喝报,何大二的儿子何三三尸体无利刃钝器伤;唇、指甲不见青黑;腹肚青胀;探银钗咽中,银钗变靑黑:是中毒而亡。 那位高个的仵作验完,另一位略矮的仵作又上前验了一遍,宋慈暗暗称许。李县尉唤验完的那位高个仵作到不远的何三三家中看看,等到验尸的矮仵作复验结束,高仵作已带了两位弓手赶回了,手上拿着几株草。 宋慈定睛一看,虽已略蔫了,但依稀辨得,草的叶像茶,开了小红花,一花一叶,不由出声道:胡蔓草! 刘远举说:大人,此地唤鼠莽草! 宋慈说:此草名称驳杂,又称断肠草! 高仵作与李县尉说了几句,县尉转过脸,问道:何大二,我且问你,你说毛五二下毒。你何时不见了儿子何三三的。 何大二说:昨夜早早吃过晚饭,他说去看看雨漏山竹笋,不想,他去了毛五二家,被他下了毒。 毛五二为何要毒杀何三三? 何三三喜欢毛五二的儿媳妇兰姑。 那么,毛五二就动了杀心? 何大二说:正是。 毛五二突然咆哮道:大人,冤枉啊,小人不曾毒杀何三三,是他自寻死路的。 李县尉转头问道:你说他自寻死路? 毛五二说:昨夜,我本在竹林过夜,雨漏山我也有片竹林,竹笋已长出地面,我怕野兽来糟蹋但我进山时,捉了一只麂,便带了回来。走到村头,快到家时,月光中,见夜合树下站着一人,却是何三三。何三三也是一位好后生,只是他不该看上我家的兰姑,兰姑是我的童养媳啊。 李县尉很疑惑的“噢”了一声。 毛五二说:何三三喜欢唱歌。兰姑也喜欢对歌。何三三栽花生、种甘蔗、挖竹笋、莳稻禾期间,常在山前房后,与兰姑对唱。那时他们都还小,他们春秋嬉戏相聚也无妨。可是,如今,他们大了,还对唱嬉戏也就使不得了,昨日,我正要进家门,兰姑却也正慌忙往外跑,见了我,羞红了脸,我问她干啥去,她也不说,就低了头回房了。 何大二说:正因为你怕兰姑爱上我儿子,你就痛下杀手,毒杀了他。 蹲在尸首边上验看的宋慈站起身,一字一顿的说:何大二说慌。 众人不由齐望过来,李县尉转头看着宋慈,宋慈也看了他一眼,然后眼光扫过围观的众人,说:“虽然何大二似乎说得在理,但他犯了一个错误。 “鼠莽草有毒,众人皆知,只是,空腹服毒和饭后服毒并不相同,空腹服毒,则腹肚青胀,可是唇、指甲却不见青色,如果食饱后服毒,却反过来,唇和指甲呈青色而腹肚不青。刚才仵作验尸,何三三的唇与指甲未见青色,很显然是空腹服毒,何大二说何三三饭后离家显然是撒谎。” 宋慈继续说:大家再看尸首,此时,九窍开始有血流出。 众人将眼光移到何三三尸首上,果然何三三各窍皆开始流血。 宋慈说:鼠莽草之毒,得一伏时(二十四小时)方见九窍出血。如今申时初过,酉时刚到,也就是,何三三昨天正是此时服毒的。 何大二说:既然是酉时初刻便服的毒,为何毛五二月下归来,他还活着? 宋慈说:毛五二,你何时回家的? 毛五二说:接近戌时。 宋慈说:也不算奇怪,鼠莽草之毒,如果以急水吞咽,则死得快;如果以缓水吞咽,则死得慢。而且,不妨去问问兰姑。 李县尉说:传兰姑。 宋慈说:且不惊动,我们去问问她。 到得兰姑房间,却见她在暗自垂泪,见有人来,似想迅速起身,却又倏然坐定,又拿起一帕拭面。宋慈一看,女孩眉目端正相貌清秀,看到宋慈身后县尉打扮的官人,便也大约知道宋慈是位大官,就喃喃说道:他昨天和我对歌时说,月亮上来后,来见我最后一面,他也知道不应该的……边说,眼泪就边啪嗒啪嗒地流下来。宋慈也没再问,看看身后,毛五二的儿子正站在不远处。刚才,宋慈听得邻人议论,毛五二的儿子阿毛得了些痴症,宋慈眼光一扫,却也不假。 宋慈对李县尉说:兰姑说的话,自然不会错,而且,昨天,是三月十五,阳春三月啊,三五之夜,少男少女,相约夜合树下。 又说:何三三说的“最后一面”,兰姑听来,也许是感情的了断,而从如今的事情反观,他是已有为情而死的决心了! 事情已明了,宋慈转身出来,苏修在一旁轻声道:听乡人议论,毛五二家三代单传,所以得守住童养媳。 待到众人一起跟出来走不多远时,突然听到那得了痴症的阿毛惊叫起来, 宋慈迅速回身,冲进房间,见兰姑歪倒在床,再一看,她的身下,坐着些鼠莽草。宋慈闪过刚才他进屋时兰姑的情景:先时众人进来时,她已服毒,手上还拿着草,见人进来,慌忙起身行礼,却又担心臀下的鼠莽草被人发现,就索性呆坐着了。 宋慈大声道:快去寻抱卵不生的鸡蛋,和着麻油细研;再速速找蕹菜子,取一两蕹菜子煎水来。 不多时,麻油与抱卵蛋研来了,宋慈让妇人抉开兰姑的口灌下。不多会,兰姑开始做呕,尽吐出恶物,略为苏醒。宋慈又让人将煎好的蕹菜子水给兰姑服下,兰姑渐渐清醒过来。 宋慈对兰姑说:孩子,你还年轻。 又在毛五二耳边轻声说:还是别糟蹋人家孩子吧。 走出毛五二家,各位兵士也跟了上来,李县尉在前面开路,众人踩着月光,朝雒容县走去。不远有几个人,借着月色,叶平见到那几人的衣着与刚才所见百姓迥然不同,苏修也充满疑惑,李县尉与刘远举都说:是獞人。 李县尉继续说:雒容的百姓与獞人并居。你们看,獞人穿着很不同,花衣短裙,男子穿短衫,称为黎桶,腰的前后两幅掩围着,长不及膝;獞人的女子也穿黎桶,下身围着花幔。 山中月影婆娑,花香阵阵,已近雒容县城了,突然,宋慈问刘远举说:你说草木毒,也指鼠莽草吧? 刘远举“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叶平说:听说只要人走近鼠莽草,叶片就会摇动? 苏修说:我更听说服鼠莽草的人死后焚尸,次日骨灰中就又生出几寸的新芽来。 叶平又说:不过一物降一件,蕹菜就能解鼠莽毒。蕹菜叶的汁液滴到鼠莽苗上,鼠莽苗立萎。 苏修说:此季无蕹菜,所以宋大人就用了蕹菜子解兰姑之毒了。 宋慈说:草毒可解,人心狠毒,就难解了啊。 李县尉一边轻轻地道了句:雒容的雨漏山竹笋甚是美味。 雒容往西南不远,便是柳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