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十一月的阳光灿烂，久旱未雨的人们却以为阳光被诅咒过。

宋慈与杨白边走边说：昨夜，请杨通判过目榜文，通判似面有难色。

杨白说：宋大人用心赈灾，关注灾情民情，却也有所不知。

宋慈带着疑问的“噢”了一声。

杨白说：杨某以通判权摄郡守，前两天，也就是二十五日，杨某已领宫观之职，落了个奉祠的闲职了，孔夫子云，“在其位，则谋其职”。杨某不才，已不在其位，只等宋大人一到，就解职归去，常州赈灾之事就多多辛苦宋大人了。

宋慈一惊，道：不知通判为何落个奉祠的闲职，此时常州需要淳则兄啊！还望淳则兄多多协助宋某，以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杨白没直接回答，只说：宋大人，府学就在前方了。

宋慈展目望去，说了句：清新秀美，风水殊胜。

杨白说：精通青乌术者（堪舆家）说府学有凤凰展翅形的格局呢！

正说着，已有二人迎出，一前一后。前面一人走近站定，行礼道：在下府学教授陈亨祖，不知二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宋慈说：才听淳则兄说府学是凤凰展翅的格局，怪不得常州科第蝉联，人才甲于他郡。可宋某以为，常州科第的出类拔萃实在要归功于陈教授哪！嗯……请问这位？

陈亨祖接话道：哪里哪里，宋大人抬举了，是常州郡地灵人杰。对了，这位是建康教授赵若炳。

宋慈与杨白都道：幸会幸会！

陈亨祖连忙将两位往里迎，边走边说：赵教授担心家乡灾情，特从建康回来，正与我商议，看看能否为家乡的赈灾尽绵薄之力。

宋慈说：太好了，我正为此事而来。两位教授也该听说富户闭粜之事了，宋某想分人户为五等，以均贫富，共渡难关，但富户不愿划入上等，富户越少，济粜之法越难实行。常州人文炳蔚，倘以榜文“闭粜者配，强籴者斩”约束百姓，不免唐突，宋某犯愁啊。

陈享祖看了看赵若炳说：济粜法？太好了！赵兄，我们有用武之地了，召集我们的富家弟子，支持济粜之法。

宋慈说：说“太好了”的应该是我。

杨白听了后说：宋大人还想了解，目前府学的弟子是否有存忠义仁爱之心的有影响力的大户人家子弟？

陈亨祖倒不假思索答道：胡梦高！

宋慈说：常州胡氏？

脑海中浮起两个人来。

胡宿，字武平，曾仕于仁宗、英宗两朝，位居枢密副使，以居安思危、宽厚待人、正直立朝著称，死后谥文恭。他的曾孙胡世将是与岳飞同时代的抗金名帅。胡宿奠定了常州理学学术的根基，对常州的影响非常大。

胡珵，字德思，操行端方，曾求学于当时常州讲学的杨龟山（杨时），又从学于刘元成（安世），刘元成说胡珵聪明又能维护道统，必成大器。胡珵曾为太学生陈东上书讨伐“蔡京、王黼”六贼的文字润色。秦桧立和议，胡珵与同馆的朱老夫子父亲朱松，还有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合辞抗疏忤逆秦桧。胡珵好学不倦，安贫乐道，穷困而死，是一时表正。

想起这些，宋慈说：如果没记错，胡宿、胡珵都是常州胡氏吧？

两教授说：正是。

宋慈说：赈灾事急，我们边走边聊。

不觉到得讲堂西面，陈亨祖说：这是先贤祠了。

宋慈问：不知祭祀哪几位先贤？

陈亨祖说：陈古灵先生襄、杨龟山先生时、邹道卿先生浩、陈了斋先生瓘。

宋慈问：胡梦高可在家中？

陈亨祖说：胡梦高已领乡荐，在家准备明年的省试。

宋慈说：我们去胡梦高家。

陈亨祖说：赵教授知道宋大人的意思，已去西瀛里召胡梦高过来了。

宋慈四顾一看，真的不见了赵若炳，便与杨白对视了一眼，赞许说道：杨通判已卸职，此灾赵教授关系不大， 两人都义无反顾投身赈灾，如此，何愁渡不过灾荒？

日影渐渐西斜，宋慈在先贤祠前或徘徊或站立。半个时辰后，一抹余辉带着苍白的倦色游移于天际。最后的光影下，有三人匆匆而来，

三人走近，赵若炳让身一边，一位浓眉大眼的后生行礼道：晚辈胡梦高见过宋大人。而后，另一位身材颀长的后生也行礼道：晚辈王允升见过宋大人。宋慈答礼回话直奔主题道：梦高，可知我为何在此处等你？

胡梦高答：晚辈不敢稍加揣测。

宋慈说：宋某本欲亲往胡宅面见令尊，不想赵教授急宋某所急，把你给叫来了，那么，宋某改日再登门拜访令尊大人。今日，想必你也猜到，肯定是为赈灾之事。但，还有一事，我想……

宋慈顿了顿，转身看着先贤祠，接着说：在先贤祠再增祀一人。

众人不知宋慈何意。

宋慈说：再增祀胡苍梧先生珵。常州胡氏，文臣武将，有功于国有功于民，增祀胡苍梧先生珵理所当然。

胡梦高忙说：我代家父谢过宋大人。宋大人，赈灾之事，我也心慌，我家与王允升家都略有余粮，今晨，我劝家父拿出粮食赈灾，家父也有心赈灾，但是，他有顾虑。

说完顿了顿。

杨白看了眼宋慈，宋慈接过话头说：其一，担心一点余粮救助百姓，只是杯水车薪；其二，担心首先出余粮救助赈济，反而会被其他富户孤立；其三，拿不准是高价出售还是平价出售还是纯粹赈济……

胡梦高道：正是正是。

宋慈说：都不是问题，一家的力量固然是小，但滴水成河，众人齐奉献，不怕渡不过难关；此次人户分为五个等次，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主簿都会按实登记，富户一并需要发存粮救济百姓；不论存粮数量，政府一律平价买入社仓，平价售给需要救济者。如今，只需令尊带头支持，并与其他大家族共倡义举即可。

胡梦高说：一定一定。说完，对王允升道：走，游说家父去！

陈享祖也对赵若炳说：明日，你我也游说富家弟子去，让更多的富户支持济粜之法。

……几日后，无主尸体悉数掩埋进了漏泽园，各户等也划分完毕。在陈享祖、胡梦高的游说下，胡、陆、王、唐等大姓出面倡议支持，义仓的米粮多了起来，一时间，贫者略为安定了。不多久，一些贷了官府槠币的商家陆续从荆湖路运粮回来了，一齐运到合同场和迎秋门外的造舡场出售，虽是平价出售，商家也还有利可图，往返运送，常州米粮渐渐殊有可观，人心大定。

宋慈屡次上书朝廷，请求蠲免今年常州百姓租税，朝廷札子下来，说蠲免今年租税的一半。

又是好消息！

而且，十二月后，陆续下了几场冬雨，百姓说来年丰收在望了，等到传来宜兴梅花绽放幽香远播的消息时，宋慈也放心了。灾情已经缓解，杨白也就要离职了，虽然祠禄之官可赴任也可不赴任，无所谓去留，但杨白说如今常州已不是非常时期他不在其位就不谋其职。常州的椽属与百姓都知恩威受教化，此次赈灾，富者配合贫者安定，各属官忠于职守，士人积极协助，宋慈很感激他们，见到杨白以祠职的身份尽心赈灾，更是心存感念，宋慈特置酒请属官为杨白送别。最后，杨白举酒时，众人起身同饮，杨白潸然泪下，他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那纵横的老泪中。

过了些时日，淳祐元年（1241年）初春的一天，史能之来拜访宋慈，两人在书斋闲聊。

史能之，字子善，方额挺拔，颇像他父亲史弥巩。

宋慈与史弥巩是同科进士，同样刚直不阿不事权贵，颇为投缘。

史弥巩是有资本的。一是他的才华。他绍熙四年（1193年）入太学，好学强记，课业优秀，升入上舍。然而当时史弥远柄国，史弥巩是弥远的从弟，他因回避反而科举不顺。直到嘉定十年（1217年）登第，与宋慈算是学友兼同科。二是他的梗直。他不满史弥远所为，三十年不登史弥远之门，不依附权贵，走的是与宋慈一样的凭个人能力发展的道路。

此时，史弥巩正提点江东刑狱。

聊到常州，宋慈说：子善，我看常州古志《毗陵志》的记录过于简略，与常州历史的渊远、人文的鼎盛、物产的丰饶很不相称。

正说着，有人来报：宜兴知县王镕托人捎了几枝梅花来。

宋慈让人拿进来。

宜兴知县还附了封信，说灾荒已过，宜兴百姓又安居下来了，不知是不是去年雨水少，梅花也较先前推迟了些时日才绽放，早春带来的地气已隐隐然，请宋大人不要再忧心。

宋慈微微一笑，春的消息终于来了。

史能之开口说：此花产于宜兴县东南十五里的西石亭。

宋慈说：是藓梅！？

正是，记得赤城居士陈子高《阳羡春歌》有句：石亭梅花落如积，玉藓斓斑竹姑赤。诗中将阳羡（宜兴）冬末春初的两样珍品——藓梅和竹菇并提。春初雨过，藓梅飘落，气韵不俗；竹菇漫山，柔嫩甘鲜，

东坡居士所谓的“幽人收艾纳”正是指藓梅吧？

正是。

艾纳，是指此梅的枝干多生莓苔，有异香，又特高古？

正是正是，阳羡人特看重藓梅的异香与竹姑的鲜美。

子善，如此的物产，《毗陵志》却只字未题啊。

在下倒有意重新编纂补充毗陵的志书。

宋慈说：太好了，但须广闻博见，留心古史，多加收录才对。对了，州府中如有可稽查的史料，你尽管来寻。

宋慈边说边吩咐设席，史能之也不推辞，膳后方归。

初春几场雨后，田畴朗润，川野如荫。胡梦高、王允升到临安赶考去了，赵若炳也回金陵授课了。赈灾的时候，刘达跟着宋慈奔走也累了，宋慈让刘达回建阳休息一段，如果常州今年收成好，就再带连雨她们过来。刘达走后，宋慈偶尔到武进、宜兴等县走走，偶尔到陈亨祖的府学看看，倒渐清闲了些日子。也偶尔，趁着晴和的时光独自外出闲逛，搜些名书异帖，也真得了几幅徐铉的篆字，颇有李阳冰的古味，宋慈爱不释手。还有，在长汀、邵武就着手整理的一些救死方也渐多了些素材，宋慈又想将断狱中的一些律令格目一并录入书中，做一汇编。

转眼立夏，不想，便再也不见雨滴。宋慈到田间地头，访察民情询问老农，老农有说：“雷在惊蛰前，种稻到山头。雷在惊蛰后，只能种些豆。”确实，惊蛰之后，才闻得雷声隐隐，难道今年又是旱年？

又过两旬，依然毫无雨意，只是一到黄昏就旱雷震震，很像异兆，宋慈让人叫来了史能之。

子善，毗陵祷雨，常在何处？宋慈问。

史能之答：社稷坛、风师坛、雨师坛。

只这些？

东岳行宫。

还有否？

古书载，“宜兴白云岩，峻逾百仞，上有龙湫，云气蒸绕，祷雨则应”。

何处灵验？

东岳行宫；白云岩多是百姓祷雨，也颇灵验。

嗯。

东岳行宫东面有岳司堂，西面有广惠行殿。广惠行殿祀祠山大帝张渤。张渤为西汉末年吴兴人，曾任吴兴治水官员。他曾开挖广德至长兴的运河以通舟楫，工役将半，资费无援，便隐遁在广德的横山，人们立祠祭祀他，水旱之时，有祷辄应。

宋慈自言自语说了句：水灾旱魃通吃了！而后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送走了史能之，宋慈回到后堂，刘达已从家乡回来，他说他还是想呆在宋哥身边，他说连雨他们都好，等秋天常州如有好收成再去接她们。宋慈吩咐，三天里，斋食端到书房，他不出来了。而后沐浴更衣，开始斋戒。

三天后，宋慈带上香、楮，到得东岳行宫，吩咐刘达守在门外，不让他人进入。然后，走进行宫，往西，步入广惠行殿。

焚香燃楮，而后，宋慈从袖中取中《广惠行殿祷雨文》，展开，祈祷：

维淳祐元年，岁次辛丑，仲夏月戊子朔，常州知府宋慈，诣雨师坛，谨以香楮之仪，密祷于东岳行宫广惠行殿祠山大帝。自去岁之春夏，兹岁之三春，霈泽殊啬。今既仲夏矣，陂池涸绝，稻菽干枯，极旱待苏，斯民凛凛有年之忧，翘首仰盼甘霖。守臣不德，窃惧所以事神之礼未至，不敢随众而往，独诉神以言，凡殃咎之加，宋某无怨悔之念，何忍当官惜身？伏冀悯斯之民庶，普施雨露，以调四时。果浓云叆叇，商羊纷披，沟浍皆盈，将肸蠁之忱永报，惟神是奖！谨告。

三日后，乌云密布，暴雨骤至，接连三日，见久旱之甘霖，百姓鹊跃欣喜。

这年——淳祐元年，胡梦高和王允升都进士及第，似乎善有善报的预言立即应验。

胡珵的塑像也立在先贤祠了。

且说，那日宋慈密祷于广惠行殿时，史能之正好为写《毗陵志》来找宋慈，到了书房，见到《广惠行殿祷雨文》的草稿，便转抄给了教授陈亨祖看。如今，不只是史能之、陈亨祖，连新科进士胡梦高、王允升、建康教授赵若炳都知道了。两年来，宋慈为常州百姓宵衣旰食，他们深受感动，偷偷与百姓商量，给宋慈建生祠。

宋慈是嘉熙四年（1240年）十一月到常州上任的，当时是官阶二十二阶的朝奉郎。到了淳祐元年（1241年）仲秋的八月，宋慈与知婺州的赵与懃、知江阴军的尹焕、知广德军的康植因为济籴有功，各进一秩。如今的宋慈升为朝散郎，官阶二十一阶。

秋天，常州收成大好，宋慈舍身祷雨的消息也传开了，人们认为渡过灾荒与好收成都是宋慈带来的，在淳祐元年结束的时候，百姓为宋慈建好了生祠，三个月后，淳祐二年（1242年）的三月，朝廷再次下文，宋慈赈济有劳转朝议郎，并于同月除司农寺丞。

史能之带着煮酒来祝贺了，宋慈慌忙说：子善，这是为何？

史能之笑着说：大人，如今，谷麦丰收，民有余粮，去年冬，百姓酿起了酒，常州百姓好久没喝过酒了噢！

见宋慈沉默不语，史能之又说：闲日里，百姓踏春赏花，大人却仍忙于公务，如今，青梅在树，青杏可人，正是“青杏园林煮酒香，佳人初试薄罗衫”的好时光，有煮酒不饮哪行？

说完，唤了人去温酒，又将带来的青梅倒入白瓷瓶。

史能之正取一个青梅欲食时，南风和畅地吹来，役吏来报，说朝廷文书送达。是改知宋慈知赣州的札子。同时附有一封私人信札，宋慈拆开一看，默然半天。

史能之看到宋慈兀自呆立一言不发，不由道了句：大人？

宋慈说了句：史嵩之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