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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战争、家乡、余樨……孤馆风中冷,山寒月不见,万籁俱寂,野火暗暗,宋慈久久站在冬风中望着满天星斗。就在除夕的黄昏,他接到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曾从龙死了。 在战争的危急时刻,曾从龙死了。 自从蒙古的窝阔台以宋军毁盟入洛为借口南下后,蒙军兵分三路,目标直指南宋的三大战区:窝阔台次子阔端统兵攻川蜀,三子阔出攻京襄,诸王口温不花攻江淮。蒙宋二军的战争非常残酷,襄阳附近的随州、枣阳、德安激战数日即被蒙军攻克,蒙军抢掠屠城,除儒、医、道外尽杀。到了十二月,襄阳外围的拱卫力量基本消失! 曾从龙死了。一方面,是受政治排挤,朝堂之中的主和派处处牵制着他,连边费都不给;另一方面,战事告急,军队难以调度,北军却心怀异胎,朝廷将命脉压在临事而惧的书生身上:他忧惧而死。 宋慈的幕府职务是江淮督府干办,刘克庄的幕府职务是江淮督府参议官。 干办官主要是处置府中各项事务,宋慈踌躇满志满怀希望去江州担任干办公事,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刘克庄因曾从龙的去世而依然留在京城,两位朋友的再次谋面成为泡影。 宋慈打开另一封信,是魏了翁的。 魏了翁请他继续前行。魏了翁请宋慈入幕,依然为干办公事。魏了翁还带来了礼品。 在一惊一乍间,宋慈徘徊许久,直到夜露下来,他才端坐榻上,守一个人的岁。烛焰摇曳,他不断地想起余樨,用余樨的眼神与微笑来慰藉年夜的孤独。 除夕结束,新年到来。 宋慈见到魏了翁是正月初五,本当是新年的喜庆,但战争的阴影击散了爆竹的硝烟,幕府涂满了战事的凝重色彩。 宋慈见到了幕府的其他几位同僚:枢密都承旨、督府参谋官吴潜;督府参议官赵善瀚和马光祖;督府帐前都统制杨义——杨义是魏了翁的亲军。 宋慈和参谋官吴潜是同榜进士,那榜,吴潜进士第一。 魏了翁并不年长,大宋慈八岁。 魏了翁离开京城的时候,理宗允许他“便宜行事”,让他不必请示就自行裁断军防事务。魏了翁带来了庞大的随军支用经费,黄金一千两,白银五万两,度牒一千道,会子五百万缗。 度牒是僧道出家的证明文书,有度牒的僧人或道士,可以免除赋税和劳役,度牒可以当钱卖!会子是南宋的纸币。 魏了翁有钱有实力有团队。他与吴潜、宋慈等人开始整顿军纪,收拢军心,警告庸碌的将领,勉励勇武的兵帅,祭奠牺牲的将士,调集长江下游兵力往上游集结…… 此时,一个关键人物需要料理——赵范。 京湖制置使赵范是荆襄路的高级军事长官,去年十月,蒙军破枣阳后,开始进攻襄阳,今年开春又继续增兵,襄阳岌岌可危。而坐镇襄阳的赵范日日晏饮,既不认真防守蒙军进攻,也不调和南军和北军之间的矛盾。 在宋军端平入洛时,原来金国投降蒙古的许多将领叛蒙降宋。这些由北部金控制区内降兵所组成的军队被称为“北军”,他们的身份在短时间内没有得到宋王朝的完全认同,隶属关系没理顺,北军脚踩两只船或降而复叛的事情时有发生。 魏了翁、宋慈、吴潜、赵善瀚、马光祖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襄阳,投向了赵范。 魏了翁早就进言:如果蒙古军拉拢北军为向导,从淮河下来,冲突江面,那长江上下必然大震动。 魏了翁嘱幕府拟好公文榜加上他自己写的私信,迅速送出给赵范,让赵范安抚军心,招安降蒙的北军常进、尚全等。 当幕府的公文榜与魏了翁的亲笔信第三次发出的时候,魏了翁突然要被召还了。 虽然理宗相信也礼遇魏了翁,经费也充足拨付,然而,魏了翁离京到江州建督府统兵事只是排挤魏了翁出朝廷的政治斗争而已,魏了翁在江州督府呈报的奏章,不断受到权臣的牵制而没有奏报到御前。 督视府成立三个月,魏了翁到任二十天。 昙花一现。 当解散督视府的消息传来,众人坐定,神色严肃。大敌当前,军事成了儿戏,所有的热情与雄心瞬间冰凉……众人散去后,魏了翁留下宋慈。他说:二十天来,督府初创,乱成一团麻,幸亏有你,按惯例,督府有贡献的人,我都得举荐朝堂,以期人才有用武之地,可是,事发突然,我已交待有司用戥子称了五十两的黄金,你暂且回家赡家,等我入朝举荐你再任新职吧! 宋慈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是魏了翁的心意,魏了翁带有歉意。当一个优秀的领导者无法让下属施展才华又无法举荐他的时候,金钱可以弥补一些缺憾。 君王带来的千两黄金还没开始用,宋慈先用了五十两。 宋慈本想提剑救边,如今长剑入鞘,收剑归去。 后来,襄阳城中的北军克敌军与南军无敌军冲突。赵范无法协调两军,也无法控制局面。另一支北军(忠卫军)的主将李伯渊趁乱焚毁城郭仓库,当时城中官民有四万七千,仓库的财粟有三十万,军器有二十四万,还有大量的金银盐钞……赵范逃奔荆门。北军建起房屋酿造甜酒等待蒙古军队前来。 襄阳活生生地被赵范废了。后来,赵范,削官三秩,朝廷真是宽容啊! 既然一腔热血成为泡影,既然无用武之地,宋慈最大的念想就是迅速回家,在余樨生产的时候赶到。 归途之夜,月明星稀。在驿站,家乡来消息了,余樨一切都好,孩子们也好,先生蔡渊前些日子去世了。雨落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被芭蕉叶颤抖着放大,声声扣人心扉,孤灯之下,宋慈提笔为蔡渊写下赞词: 天挺英才,识达广愽,克绍厥先,洞明圣学。道深先天,学开后觉,不干利禄,韬光林壑。盛德日新,荣庸天爵,教育贤才,君子三乐。 在建阳的老师已全部去世,刘淮也已于两年前离开了,宋慈黯然半日,又念起余樨,如今,只有她是他的最大牵挂。 兼程一路,宋慈风尘仆仆踏入起春巷,扑入庙巷,他将包裹扔下时,孩子哇哇的哭声也扔了过来。 连雨面如土色的往外跑,看见宋慈,先是楞了会,瞬间又缓过神来,跺脚大叫道:大人,你回来啦,快点快点…… 宋慈一怔:怎么了?连雨道:夫人大出血!宋慈心下一沉,冲了进去,余樨双目微闭,隐约听到连雨叫宋慈的声音,缓缓睁了眼,见了宋慈,轻轻的道:大哥,你回来啦。宋慈边应声边看了一下情况,道:樨子,你一定要挺住!余樨说:孩子的名等你来取的。宋慈说:先别说这个。宋慈再掀被一看,血水大来,红而色鲜,再看余樨,汗出如浆,气喘急促,已脱原来形色,不由大惊失色。门外,传来国宝的声音,说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宋慈喘了口气,定住自己的神色,俯下身,在余樨耳边轻轻说:樨儿,你要挺住!而后,转身向郎中道:郎中,川芎三钱、当归四钱、荆芥四分、桃仁十粒、肉桂五分、炙甘草五分、枣二枚,加人参四钱,速速,手头可有现药?郎中倒是妇科良医,有备而来,宋慈唤了国宝快快叫人煎来。 余樨又微微睁开眼,对宋慈说:大哥,没有用了。只见余樨的手缓缓向宋慈的手移来。宋慈赶忙把手递过去,泪突然涌出来,简直是哭了。他说:你不能说傻话!余樨呼喘的气息渐渐微弱,她似乎平静了下来,她继续断续说,我让连雨好好照顾你……我曾和她开玩笑说过的,只是想不到,真的……我要先你而去,我舍不得你,大哥……余樨这么说完,身子一挺,握着宋慈的手紧了紧就松开了,她的头缓缓的歪向一边,由于生产的挣扎而鬓影散乱,几缕发丝粘在额上。宋慈抬起手,缓缓从她发鬓伸向发丛,揉着她的头,似乎要将她扶起对她说话,那一瞬,他去江州一事无成的悲愤加上他对余樨所有热切的想望一齐涌上来。五岁时,母亲就离他而去,如今余樨又走了,为什么他爱的女人都离他而去?他所有的眼泪都出来了,如泉般涌出。他膝盖一软,伏在余樨身上号啕着…… 他曾经想,他既然不能有前程,就拿着些钱回来和余樨好好过日子。他甚至想好了做一个胸无大志的男人的打算,被朝廷遗弃的时候,他只希望和余樨过轻松而快乐的生活……他做好了万般打算,就是没有想到他踏进家中的时候余樨却死在他的怀里。 床头小柜上,折着一张纸,上面是一首《满庭芳》: 风过书林,秋妆枫叶,秋千嘉桂流丹。两三村户,飘渺午炊烟。当是花中第一,半坡处,炜炜清妍。虬枝展,婀娜娉婷,雨露润红颜。 来年,携手看,重来桂下,再会花前。醉颜语蝶梦,潇洒神仙。玉镜露浓蕊细,吴刚怨,玉兔愁眠。秋风起,偏思春梦,看蝶舞蹁跹。 那年,枫树寺,他只读一遍的词,这丫头却记了下来,还写下来,搁在床头。那首词之下,压着宋慈在外写回的家信! 宋慈双手紧紧扯着被子,又是一阵大哭…… 埋葬了余樨,宋慈跪在她的墓地前,对她说,女儿,叫济美,一位乳母带她,我希望她不要背负太多,做一个简单的女人,找个丈夫能常陪在她身边……宋慈半跪半坐在墓前,国宝、国子、秉孙、学美、连雨立在身后。黄昏的阳光,三月的夕阳,连雨走上前,轻轻地拉着宋慈的手臂,牵起他,一起往家里走去。 这年的十月,进攻荆襄的窝阔台三子阔出死于军中,也不知是战死还是病死,总之是死了。也在十月,南宋战神般的人物孟珙走向战争的前台,他奔赴正处于塔察儿率领蒙军猛烈进攻下的蕲州(湖北蕲春)。塔察儿了解孟珙的实力,撤围离开并迅速扑向江陵(湖北荆州),蒙古铁骑第一次兵临长江。自赵范丢了襄阳府,京湖制置司便移治江陵,如果此地失陷,蒙军将可以往西进击川蜀,往东沿江而进,也可往南下湖湘。江陵,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曾上演过吴蜀之战,当年关羽荆州一失,蜀国全盘被动。孟珙不敢怠慢,迅速集结力量封锁江面,又施以疑兵之计,趁蒙军狐疑之时,果断出击,连破蒙军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多人,蒙军的渡江器具被一并焚毁,扼止了蒙军的攻势。 朝廷再次遗忘了宋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国宝、国子、秉孙都在攻读诗书,三兄弟一起,能互相切磋;宋慈找了位先生,教学美读书识字;或者从奶妈手中接过济美,借助孩子纯净的眼神去想念余樨。宋慈也会去雒田里的昌茂坊看看刘达,姑姑已经去世了。 更多的时候,宋慈静静地坐着,望着院角的天空,为余樨守丧,静心读书。 宋慈开始认真翻阅先生真德秀的《大学衍义》。 西山先生真德秀是个美男子,身材高大,面额宽阔,容貌就仿佛似玉雕成,见他的人都认为他是宰辅之才。想到这些,宋慈抬起头,他好像坐了一个冬天了。整个的冬天,几乎没有太阳,宋慈觉得自己的冬天如此暗无天日,感受不到阳光,心如死灰。心如死灰的他望着院子天空飞过的冬鸟,手里拿着先生的书,心里考虑的却又是时局和天下——这是多么的矛盾。 真德秀居浦城时,写了《读书记》,采录许多名臣事迹,他说,这是人君治天下的道理,如果任用我,我要带上这本书去见君王。等到他见了理宗,他劝理宗不要沉溺在“甜酒、美色、游娱、走马”之中,理宗唯唯称善。真德秀呈上他的《大学衍义》(《大学衍义》是《读书记·乙记》的上编),希望理宗以此治国平天下。掩卷之余,宋慈想,此时天下,需要的不单是仁义道德,更要辅之以事功与霸道,《大学衍义》阐发格物、正心、修身、齐家的道理,但仅这些,能在乱世平天下吗?此时,把尊崇道学、正心诚意视为唯一大事,妥还不妥呢? 宋慈起身,将《大学衍义》搁回书架,任命他为邵武通判的札子也正递至建阳县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