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珠山的倚松阁不久便修缮一新，等到龙潭侧的云骧阁建起来时，宋慈把县圃西的万雪亭也重修了一番。此时，九月莅临了，天气转凉，余樨将暖阁铺好，宋慈见了说：樨子，整得这么温馨，会把我困在温柔乡的！重阳才过几天，李昴英正为在重修云骧阁的事写《云骧阁记》时，朝廷文书来了，迁李昴英为太学正；几乎同时，广东带来另一消息——李昴英的继母去世，李昴英只好辞去学正回家守丧。

宋慈见农事已毕，就楷书榜文，贴十二道榜于各街衢公告说：开盐运航道，凿汀江险滩，需募集水手壮丁舟子。闻得李昴英要回广东，匆匆来到府治。

李昴英已收拾好行礼，准备启程了。李华、宋慈和李昴英三人平军乱治汀州，如今，李昴英就要离开了，本是升迁又恰逢母丧，真让李华与宋慈又喜又悲又不舍，此一去，相逢遥不可期。李昴英心下更是五味杂陈，他换成轻松的表情，说：天涯若比邻。而后，对李华说：实夫兄，府治的修缮重建我帮不了你了！出生淮军行伍的李华也不免怅然，说：你且先回去奔丧，自己多保重。李昴英又对宋慈说：惠父兄，下次如果从长汀回去，我要走水路，走惠父兄开的航道。宋慈知道这是一种不太可能的期望，但毕竟有期望。他回说：我也好漂到广东去寻俊明兄！

余樨带着国子三兄弟也来了，李华夫人也来了，余樨、李华夫人和李昴英夫人三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国子他们和李志道也有说不尽的话。

行出府衙，不觉就到了驿站，李昴英的夫人坐上轿。李志道咬着唇跟着。李昴英夫人掀开轿帘，似笑而哀，微摇摇手，放下轿帘。李昴英骑上马，举手挥了挥，快马几步，又回过头，这位横眉虎目的汉子也不由眼圈一红，望着众人，再又挥了挥手，而后绝尘而去。

余樨竟然涕泗滂沱不知所措，宋慈抚着她的背想起遥远童年，那时父亲去霄峰精舍接他的情景。

此季，绍定五年（1232年），深秋。

宋慈一转身，投入开辟航道的壮举中去。

县丞王元瑞和刘达负责招募壮丁水手，主簿古采英负责采买钎、锄、锹、锤、炭。宋慈和陈正夫找来两位老舟子往回龙先行一探，他想亲自去“踩点”，缓缓下行，也不太久，宋慈半个月就回来了，而后，宋慈每天到县衙前和汀江边，看看王元瑞和古采英的进度，看看汀江水的涨落。他仿佛一个孩子，怀揣着伟大的梦想。那天，余樨跟着他，宋慈在云骧阁用手指着水面，说，今日，水位又下落了。余樨则说，你看水光摇啊摇，不如去摇舟。不远的水面，一位年长的舟子，余樨摇手道：舟子！舟子抬起头，她又大叫道：舟子，这里！二人下了台阶，余樨亲自动手，轻划了一段水路，秋风寒凉，吹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宋慈让舟子来划，对余樨说，该回了，风太凉。

父老闻说开航道运盐纲的事，自发召人先重修了县南富文坊的三圣纪宫（后来的天后宫），一派富丽堂皇，宋慈仿佛闻到了力量与欢腾的气息。

十月下旬，水位越浅了，壮丁水手已募得一百二十人，钎、锄、锹、锤、炭也准备完毕，宋慈与父老择了吉日启程开辟航道。那日，宋慈着官服，父老延请宋慈到三圣纪宫祭妈祖，等回到云骧阁的龙潭边，舟子已点燃长香，待宋慈来，又燃放了爆竹。岸上，李华临风而立，目光凛然，宋慈感觉到这位男儿的坚毅与力量，县丞王元瑞与县尉陈正夫站在舟边，等众人上船完毕，陈正夫大喝一声：启航，顺风……宋慈再侧过脸叮嘱王元瑞与陈正夫道：长汀县衙的案牍与刑狱之事，有劳二位了。说毕，转向李华，点了点头，李华拱拱手，什么也没说。宋慈跳上船，环视两岸，长汀父老云集伫立，余樨、国宝、国子远远的站在人群中，连雨和秉孙也站在一边，刘达、古采英跟着跳上船，船缓缓启航，顺流而下。宋慈一身官服，立身船头，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远方，疏树幽隐，修竹叠翠，阳光熠熠。当他缓缓扭目瞥见余樨时，心下一颤，余樨貌若三圣纪宫的妈祖，一直咬着唇注视着他，眼中贮满似水柔波。

南行不远，水声渐猛水流湍急，有两处小险滩，小船尚也可行，水手放胆也可驶大船。宋慈说要把风险降低，指挥凿开几块礁石，又疏浚河岸两侧，急流变缓，不消几日也不费大劲，船队顺流至三洲了，三洲江面清风飘拂，秋光潋滟，前方平水接天一览无余，此情此景，众人通透明朗神清气爽。

船过三洲，羊牯的水路面目可狰，气势汹汹，行不远，刘达落水的地方白头漈就在眼前，汀江上游的第一险滩！礁岩嵯岈，万壑之水奔涌着穿过几条岩隙，每个人都不说话了，亢阳鼓荡，血脉贲张。

宋慈道：靠岸。然后，唤上老舟子和当地耆老坐在江边的一块岩石上观察江水，刘达、古采英站在边上，舟子们壮丁们水手们也围拢过来。

耆老说：礁石八块，江水九道。

汹涌而来的汀江水被白头漈露出水面的八块礁石分成九道，西岸的水道为下行航道，东岸的航道为上行航道，河中还有七条水道无人敢走。

老舟子与耆老都说：白头漈滩险水急，旋水、剪刀水、横水变换难测，舟船极易偏行横行，稍有不慎，便触岸撞礁，开辟航道必须凿去江中的一两块礁石，扩大水流面，降低水位，再凿开两岸航道边的两块礁石，拓宽航道的出口与进口，使水流平缓。

哪儿水位深哪儿水位浅，哪儿水流急哪儿水流缓，哪儿立支架，哪儿燃干柴……一一商量妥当，宋慈起身，对着水流大声喊道：煮石砸礁！

众人一起喊道：煮石咂礁……

四围群山也嘹亮起来。

宋慈转头看看古采英和刘达，又扫视众人一眼，大声叫道：弟兄们，开工！

宋慈立在江中的礁石上，刘达立在左岸的礁石上，古采英立在右岸的礁石上，各指挥壮丁水手到山中取干柴，在礁石上凿孔洞，又令人往礁石上堆放木炭，整个江面豪气冲天，人声、水声、敲击声连结嚣腾！曾经落水于此的刘达眼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光环，恨不得踏平礁石，让白波九道成为一川平水。宋慈见干柴木炭已推放完毕，猛地将手一挥，得令的壮丁点燃干柴，熊熊烈焰蓦然轰天而起。“煮石”开始，炭火整天整夜的烧。第三日，火烬渐灭，壮丁又涌到礁石边，取江水顺礁石泼下，嗞嗞声随着水蒸气升腾而起，礁石有些已自动爆裂。宋慈招手呼喊刘达和古采英，又朝岸边的众人招手，“趁热打石”，刘达一马当先，众人齐力上阵，随着激荡的铁锤撞击，礁石如齑粉般碎裂，号子声与江水声交相呼应……

六天后，几块大礁已被砸碎，水流只剩六道，宋慈说：试航。

溯流的舟子说：上行已不费力，剪刀水也还有，但水流缓慢，危险不大。

顺流的舟子说：先前航道水势湍急，南向的流水遽然偏东，要用长篙抵东面礁石，摆正船头，才能顺势而下，极易翻沉。如今，水势平流，只要把握船的重量适时调整进入航道的角度就可以了。

宋慈吩咐古采英记录下来，说等航道开通后，张榜告示，让舟子既熟悉新航道，又不致按往常的方法行舟而出舛错。刘达与古采英又与几位壮丁立柱礁石指引航向。

羊牯的白头漈险滩之后，一直到回龙，宋慈辟五个急流滩。

回龙滩巨石林立，落差巨大，古采英说：人力已无可奈何，这一带，航道无法开辟！

宋慈说：改走陆路，我们到前方水流平缓处设个码头，以供盐纲驳运存储。

宋慈让古采英留下，带领壮丁修建码头。宋慈则和刘达带领九十位舟子与水手，往回龙下行，此际，江面渐渐开阔，船行一百多里到达峰市，峰市之后的江面又是石林密布，急流呼啸，水流穿越礁岩滚浪如雪直泻而下。刘达说：这是棉花滩，要上岸走十里陆路，抵达石市。一行沿石市下行，过了三河坝便是韩江，再顺流至潮州。

他们终于见到潮盐了，诱人的雪白，那么多那么多。他们仿佛见到了距离遥远的前世情人，目光炯炯呼吸急促。宋慈要了八纲，十船，每船六十箩，计四千八百箩。众人带着满足返航，驳运回峰市时，宋慈见到了上杭知县赵时钺，宋慈说：赵知县，上杭上航，此名不虚啊，下游有鱼矶、棉花滩 ，舟楫不通，上游却水域平缓，航运无阻，怪不得叫上航（杭）了。赵时钺早就闻说宋慈开航道的事，便笑着说：只是地利之便，而宋知县开辟航道，利在千秋，令人佩服啊。宋慈笑着回话说：开辟航道可是百姓出力噢！也要赵知县出力，请赵知县安排人员过秤！赵时钺说：知道宋知县到来，人力早已安排妥当。赵时钺转过头吩咐几位役吏道：来，一起过秤包装。

八纲食盐，每纲一千七百秤，秤后改用竹叶包装，每包30宋斤。

过秤后，宋慈也一边装袋，赵时钺上前说：宋大人，不如去县衙歇息。宋慈说：人手不太多，还是在现场安排的好，赵知县请回吧！

一切完毕，第二日，启程驶往回龙，此时，回龙码头已稍见规模，而宋慈掰手算来，离开长汀已近两个月了。

码头建好，驳运返程，那日清晨，树上喜鹊婉转鸣叫，刘达对宋慈说：宋哥，喜鹊登枝。

古采英也说：兄弟们都说，闻鹊则喜！

宋慈说：感谢兄弟感谢上天感谢喜鹊，这鸟有灵性，低头鸣叫天就阴雨，抬头鸣叫天就晴朗，我们未来的航程会是好天气。

刘达说：喜的是离家近了。

古采英说：喜的是功德圆满了。

等到宋慈逆流而上，回到长汀云骧阁下的龙潭，已是腊月二十四。

李华、王元瑞、陈正夫、余樨和国宝统统来到云骧阁迎接他们，这个新年将是全新的开始，因为盐……

余樨挤着人群快步跑到宋慈身边兴奋地说：大哥！

宋慈将手掌抚到她的颊上，抿着嘴看了看，说：嗯，没变难看。又说：回去吧，我忙！

腊月二十四是最干净的日子，也是众神缺失的日子。这天，每家都拂去尘埃洗净家具，然后，大家备上供品，焚楮钱送神，所有的神仙都要到天宫的南天门——阊阖门——去拜谒玉皇大帝。神仙离席了，凡间充满了凡尘的乐趣。几乎每一家的人都来到云骧阁下的龙潭口，陈正夫带了役吏维持着队伍的秩序，古采英、王元瑞、刘达帮着食盐过秤分发，雪白的潮盐带来的人间无比快乐飘荡在长汀县城。

第二日，李华设宴庆贺。除宋慈、古采英、刘达等人外，还唤了壮丁、舟子、水手若干公而忘私的，座位上一位新面孔，李华说是俊明离任后，新来的推官李顺甫。

宴饮毕，众人散去，纷纷回家准备过年。宋慈与李华多时未见，就又边走边聊，谈起过年，谈起遥远的建阳，遥远的武夷山。李华一直送宋慈到谯楼外，然后回转身，对宋慈说，你看看，你开航道时，我谯楼也快修好了。宋慈说：气势雄壮，宋某很是欣赏实夫兄的大气轩昂。李华说：两侧阶戺所建的亭子，左边是“宣诏”，右边是“颁春”，仪门与州院两边的行廊还没开始建，耆老们说，谯楼与仪门两侧的大片土地，本来都是官地，只是后来战乱不平，两侧原有沟圳全被掩埋，周边私人侵冒，就成了私地，年后我让人挖掘查实，如是官府地界，再建两道行廊，就更壮伟宏大了。

又说：今年汀州收成丰稔，潮盐航道一通，百姓更是安居乐业，官府用度富足，战后疮痍平复，新年过后，得为汀州百姓再做些事。

宋慈笑道：实夫兄真不像武夫，忧国忧民，情怀可嘉。

李华说：外流归籍，民户增多，我想多开几处市坊，增加物流，互通有无。有年桥南的永康坊几乎荒废，得重建。秋成门外社稷之前百姓集中，可增创兴福坊。还有，水南一带的上水南、中水南、下水南，就改成仁寿上坊、仁寿中坊、仁寿下坊，称为“坊”嘛，名正言顺了，便于物流聚汇！

宋慈点点头。

李华说：“卧龙山麓的府学经过前几任郡守的相继修葺，也殊为可观，但卧龙书院得扩大规模。

“除了书院，我还想修修颁条门外的水月亭，给士人一个讲道修习的场所。当时宝庆年间，郡守林公岊筑堂三楹，题水月亭的匾为‘正雅’，郡士在水月亭互相切磋道理，研讨学业。士人好学，是我们为官的幸事。

“水月亭修好后，我再开塘筑堤，植荷种柳，士人悠游论道，岂不宜乎？

“坊市建成了，士人研习之所也有了，那么，还得重创都教场用以演武。教场厅庑荒凉，了无人气，兵士缺乏训练，战斗力弱。

“我说完了，你也说说。”

宋慈说：开了长汀航运路线，财力一时匮乏，实夫又早有谋划，我也不好意思向你讨钱了，我就暂时先整饬县治，县治前建造坊市，崇宁间博学鸿词谢潜正好居住在县治前，坊市就称词学坊！上次说的万雪亭，适合士人宴集，我也准备重建。

说话间，推官李顺甫正步出谯门，才又说话，余樨来找了。宋慈牵过余樨的手，与李华、李顺甫别过。

当宋慈去开辟航道余樨在岸上送别时，余樨已怀孕了，但余樨没说话，宋慈说你还瞒我！余樨说怕你分心。余樨问宋慈想要千金还是公子。宋慈说要千金。余樨说千金就千金。宋慈说你是神啊。余樨说我就是你的神嘛！

又说：对了，前天，我拿了饴糖给灶王爷吃，然后，涂了灶王爷满嘴满唇，我对他老人家说，我大哥就要运盐回来了，你到天宫要向玉皇大帝说多多多多的好话。

宋慈没说话，他放开牵余樨的手，伸过去摸她的小腹。寒风拂来，拂乱了余樨前额的头发，宋慈又抬起手，为她掠了掠，她看了宋慈一眼，默然一笑，眼波横溢。

宋慈说：樨子，你说我最喜欢你哪儿？

我哪知道啊！

眼睛。

眼睛？

颦笑瞥眺瞭，都让人怜啊！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