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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三年(1227年)正月,理宗颁布诏书,全面肯定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又表明自己信奉理学,仰慕朱熹,还说朱熹的四书注解,“发挥圣贤之蕴,羽翼斯文,有补治道……可特赠太师,追封信国公”。夫子的理学进入最高意识形态领域,成为正统。 冬月,札子下来,宋慈任信丰主簿。 回想嘉定十年(1217年),三十二岁的宋慈进士及第而不就选,授官时又偏遇父丧,依照礼制,宋慈用三年的青春守丧。然后,朝廷又把宋慈忘了,等到信丰主簿的任命札子下来时,离进士及第已是十个春秋。 宋慈对余樨说:精力最旺盛的十年我最伟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三个儿子。 父丧那次,朝廷给的职务是鄞县县尉,像今天县公安局的局长,搞治安,宋慈守丧,未赴任。 如今十年已过,朝廷的任命也没有特别的眷顾,依然按初出仕的惯例给个县级属官——信丰主薄。主薄是个文书职务,管档案薄籍。 宋慈的年龄大、任职晚、起点低,更要命的是,赣南的信丰,远山恶水,简直是贬谪流放之地。 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年),信丰建县。最初,朝廷将南康县东南地块分置出来,设南安县。到了唐玄宗天宝元年(724年),发现“南安”与福建泉州的“南安”同名,就改名信丰,取“人信物丰”的含义。信丰位于江西、福建、广东、湖南四路交界处,是远恶之地,相邻的龙南、安远更是“臭名昭著”,有谚语云:“龙南、安远,一去不转”——去任职了,就回不来了。乾道七年(1171年),安远的知县王镇提到安远时说:“水土恶弱,仕者非死即病。”去信丰一带当官风险高,有去无回的可能性很大。 宋慈看完任命书,脸色凝重,余樨正好推门进来,宋慈马上浮起笑容,说:樨子,好消息,终于出仕了! 余樨说:大哥,还是去书坊印书吧? 宋慈笑着回答:我的儍女人! 余樨说:那里不是好地方,我知道的! 宋慈收起笑容,他想隐瞒信丰是远恶之地的事实,不想,这个聪明的女人却早已知道,他迟疑的措词说:可是…… 余樨嘟起嘴,从身后拿出一个信札,慢慢的说:刚才,刘知县派人送来的。 宋慈取来一看,是郑性之聘请宋慈入幕的聘书。 宋慈嘘了口气,说:你看嘛,遇到贵人了。 余樨说:贵人? 宋慈说:郑性之,朱老夫子的学生,他现在任江南西路的经略安抚使,信丰就在江南西路的赣州,他得知我上任,聘请我入幕呢! 余樨踮起脚,双手抱住宋慈的颈,在他耳边说:那就好,大哥,要不,我会担心的! 郑性之,字信之,号观文,嘉定元年(1208年)进士第一。嘉定十七年(1224年)十二月,郑性之除集英修撰、知隆兴府(南昌)、江西安抚,宝庆三年(1227年)五月,除宝章阁侍制,升安抚使,绍定元年(1228年)春,提举玉隆万寿宫,离任。 嘉定年间,郑性之的仕途处于上升阶段,宋慈的信丰主簿不是好职位,却有幸被郑性之延为幕僚。 而且,郑性之与刘克庄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密切,郑性之去世后,刘克庄写了《挽毅斋郑观文二首》,又撰郑性之的墓道碑文。 宋慈接到任命的那个冬天午后,阳光闪着银般的光泽,宋慈和余樨穿过阳光穿过南门街穿过知县署,像鱼一般沿着戒石亭边上小径绕过大堂,游入后堂。 西折,双桂堂,宋慈说:你看,他们。 刘克庄与林节正立在阶上等候着。见宋慈二人到来,忙下阶相迎,刘克庄道:请请请。 移步上楼,刘克庄与宋慈坐下,林节也挽了余樨坐下,待斟好酒,刘克庄开口说:嫂夫人,你与贱内随便用,我要敬惠父兄一杯。 余樨微笑着点点头,林节一边私语一边零星的夹菜给余樨吃。 宋慈举起杯说:潜夫兄客气!说毕二人一饮而尽。 刘克庄说:不诉离情,却又是离别。 又缓缓说:惠父兄,在等你时,我一直想着四月份与子华离别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宋慈当然记得。夏初,陈子华受命知真州兼淮南东路提点刑狱时路过建阳,那日,他们三人狂歌痛饮。 陈韡,字子华,大宋慈七岁,大刘克庄八岁。之前,陈韡任淮东制置司干办公事,谋划备战金军,取得了堂门之捷。这次,陈韡迁太府寺丞,赴真州(江苏仪征)担任淮东提点刑狱。真州地处长江北岸,东边毗临扬州,隔江南望是南京和镇江,是淮东和淮西的战略过渡地带。金兵南下,渡江首选是马鞍山的采石和扬州的瓜州,但金人渡过淮河后不会轻易放过真州,真州仍被目为战略前沿抗金前线。 陈韡才四十多岁,便任淮南东路的提刑,又奔赴前线,自是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气,引得刘克庄、宋慈心潮澎湃。刘克庄置酒饯行,三人对酒当歌,意气风发。 酒后,刘克庄七分醉意,纵笔写词,慷慨激昂,豪气冲天,其词曰: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正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推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想到四月的离情,宋慈说道:记得那日,潜夫兄作了首《贺新郎 送陈子华赴真州》呢。 刘克庄说:人生聚少散多啊。 宋慈说:“算事业,须由人做”,潜夫兄写得真好。 余樨起身说:你们说事业吧,我与林妹可要到园子中走走了。 刘克庄点头说:嫂夫人请便请便。 宋慈起身,看她们下楼才又坐下。 宋慈说:潜夫兄,你自己也不正在践行“算事业,须由人做”的话吗?当年朱老夫子建议储知县修建的社仓,已空无存粮,我想与你提此事时,想不到你已斥资三千余缗购米四千余斛藏入社仓了。 刘克庄说:社仓建好,还需继任的知县大老爷们心存百姓,关心民瘼,才能造福百代啊,怕只怕,又碰到张揆那样的知县。 宋慈说:“聊为吾民留饭碗,岂无来者续心灯”, 潜夫兄拟的社仓大门对联都在为民请命了! 刘克庄说:这心灯呢,是本善之心、诚心、良心、仁心,希望传灯点灯,相承相续。 宋慈说:薪火相传,长明不灭! 接着,宋慈像突然想起什么,不由问道:刚看嫂夫人下楼,步态有些不稳,要扶着栏槛踩梯子,是风痹愈发严重了? 刘克庄神色暗淡下来,说道:她呢,脾胃虚弱恶食,又得了风痹。还有,你也知道,两个孩子夭亡,她承受的痛苦远甚于我,这些年,她跟着我,多是受苦,真是难为她了。 宋慈说:永忠里的淮山与雒田里的莲子,煮粥给嫂夫人喝,可调理脾胃虚弱;如果嫂夫人能吃些酒,可以泡些菖蒲酒给她吃,通血脉,治风痹。 她倒是服些丹药黄芽。 丹药不妥,你看,嫂夫人神色无异于常人,可体质是越发弱了,丹药撑人精神却损人血气。 好,我听惠父兄的。我在外忙于公务,她却硬挺着,又寂寞得闲,我亏歉了她。 倒是,对了,信丰远恶之地,朝廷也不允低级属官带家眷赴任,等明儿,我去信丰后,让余樨过来多陪陪嫂子。 刘克庄说:那是最好。 刘克庄又将话题转回宋慈的仕途,他对宋慈说:建阳的物产丰饶,而信丰山地险峻;建阳民风敦厚,而信丰峒民野蛮。此去信丰,真是委曲惠父兄了。只是郑经略延你入幕,让人略觉欣慰。还有,前些年黑风峒民变也波及赣南,大小战役几百次,官民相残,令人心寒!惠父兄,同是大宋子民,峒民起事,惠父兄出战,也需考虑苍生啊! 宋慈没说话,看着刘克庄点点头。 刘克庄说:我也送两首词给你。说毕,让人备纸,濡笔写下两首《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 其一 满腹诗书,余事到,穰苴兵法 。新受了,乌公书币,著鞭垂发。黄纸红旗喧道路,黑风青草空巢穴 。向幼安,宣子顶头行,方奇特。 溪峒事,听浓说;龚遂外,无长策。便献俘非勇,纳降非怯。帐下健儿休尽锐,草间赤子俱求活。到崆峒、快寄凯歌来,宽离别。 其二 落日登楼,谁管彼,倦游狂客。待唤起,沧浪渔父,隔江吹笛。看山看水身尚健,忧晴忧雨头先白。对暮云,不见美人来,遥无碧。 山中鹤,应相忆;沙上鹭,浑相识。想石田茅屋,草深三尺。空有鬓如潘骑省,断无面见陶彭泽。便倒倾海水浣衣尘,难溅涤。 才罢笔,就听得楼下一声清脆的喊叫,“大哥,你看,这边,这边,你说,好看不好看?”宋慈与刘克庄近身栏槛,只见树下小径,两位女子插得满头梅花。西照的阳光穿过落叶的枝头,清丽光亮下两位女子青丝乌黑明眸皓齿,身后树隙挑着几抹淡云,刘克庄笑道:惠父兄,余樨都叫你大哥啊?宋慈说:他从来都叫我大哥的,今天,采了梅花,格外兴奋,更是脱口而出了。余樨见宋慈不回答,更是大声叫道:喂,喂,大哥,你说好看不好看。宋慈对刘克庄说:真真拿她没办法?于是,朝楼下大声道:你说的是花还是人?余樨恼道:你傻死了!而后,一跺脚,牵了林节的手,说了声什么,转身又不知钻哪去了。 刘克庄笑道:刚才,我还写“对暮云,不见美人来”,想不到,美人就来了,林节最喜欢梅花了,我也跟着爱梅及梅,你看你那余樨,活脱脱的就是易安那副情态——“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 宋慈说:嫂子是大家闺秀,樨子可从来没有规矩,鬼灵精怪的。 宋慈回过身,注视着两首词,道:我在想,你为何不写“送惠父初仕信丰簿”,而写 “送宋惠父入江西幕”,原来是说我受了“乌公书币”啊。 乌公书币是元和年间的一段旧事。当时,乌重胤任节度使镇守河阳,为平定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叛乱,以马币和书词聘请石洪入幕府参谋,成为一时佳话。 宋慈笑着继续说:倒是潜夫兄过誉,我岂敢和幼安、宣子相比?至于“忧晴忧雨头先白”的境界与“先天下之忧而忧”相似,词好,字也好了许多。 刘克庄问道:惠父兄,如今还沉浸在晋唐书风中? 宋慈说:近来临写颜鲁公的《争座位帖》、《祭侄文稿》,对了,我带了新近得到的拓本《乞米帖》,正想与潜夫兄同赏呢! 缓缓展开: 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磬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辛,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看毕,刘克庄说:堂堂鲁公,竟然全家喝了几个月的粥,最后,粥都喝不上,连一点米都要向同事李太保求告,真是令人黯然,米元章不喜颜书,却对此作情有独钟,评说“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 林节与余樨又款款上楼来了,余樨说:大哥,天都被你们谈事业谈黑了。 宋慈笑道:呵……是噢,该回去了。 宋慈起身告辞,刘克庄与林节送出县衙,宋慈让二人留步。等又走了几步,刘克庄在身后唤了声,宋慈回头,刘克庄说:星光满天,明日晴光灿烂,惠父兄,一路顺风! 宋慈拱拱手,大声说:潜夫兄,谢谢了!而后,举起手,摇了摇,转身,带着略醉的步子,扶着余樨的肩,很伤情的说:明天,还要和樨子离别! 离开建阳,宋慈到了信丰,不久,绍定元年(1128年),郑性之就离任了,等宋慈秩满的时候,南安一带真的峒民起事了。而宋慈隐约从政局变动中,从余樨陆续的来信中,知道刘克庄出事了。他一直希望能寄凯歌回去,能见朋友一面,现在,民变却已开始。 那一年建阳的刘克庄,祸不单行。 权相史弥远排斥异己,到处寻找证据网罗正直士人的罪名。刘克庄与林节极其喜好梅花,刘克庄孜孜不倦的为梅花写诗,其间有一首《落梅》: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刘克庄笔下的“东风”,喻指嫉贤妒能、打击人才的执掌权柄者。史弥远之流将此定性为 “讪谤当国”。 余樨在信中说:刘知县获罪,她没感觉,官场从来就是险恶地。 但昌,刘克庄祸不单行。 余樨继续写道:可是,那个早晨,林节去世,她哭了;建阳百姓,就像丧逝了亲人一样,纷纷来到知县署吊唁,面对此情此景,她又哭了。 余樨思念再深,也永远的三言两语,这封信,余樨写了这么多的文字,宋慈想到她哭了两次,想到刘克庄的不幸,眼泪就一滴滴落到信纸上。 林节,与刘克庄相伴二十年,死时,年三十九岁。 刘克庄因诗获罪后,贬居乡野长达十年之久,史称“落梅诗案”。 “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刘克庄前后共写了一百二十三首咏梅诗,八阙咏梅词,人们说这是中国文人中写梅花最多的诗人。 |